原來自己也會上頭……

　　如果不是出離了憤怒，誰又想去放下長久以來的堅持，放棄對未來的期許。

　　星辰的道啊。

　　吳妄滿懷憧憬，自與星神對決後，就堅信自己的大道在對方之上。

　　可到現在，到現在……

　　世上哪有什麼完美。

　　吳妄持槍躍空，身形緊咬着前方的金神，手中長槍灑出一條條火龍，在星辰庇護之下沖到金神面前，被金神不斷用兵刃斬碎。

　　剛才那一擊，對金神耗損頗多。

　　她已經接近油盡燈枯，而吳妄，體内卻湧動起了澎湃的神力。

　　星神的神軀浮現在天穹之外，伫立于星空之上，掌托星盤、單手豎在身前，腹部那可怖的傷口被銀白色戰裙所遮掩。

　　那亘古不變的星空，那久遠且恒定的大道。

　　多麼玄奧，又如此淺薄。

　　星神的道，終究隻是在解釋星空的變化，而不知星空的根本。

　　吳妄原本要走的道，卻是在追尋星辰與大荒天地的本質，去解開那兩條交錯銀河的真面目，去探尋這個天地為何是這般模樣。

　　可惜，這條大道，今日被他設下了一層阻力。

　　為了眼前一時意氣，賭上了自己今後能穩定踏入巅峰的可能，給自己提升了數倍難度……

　　但吳妄絲毫沒有後悔。

　　他身形不斷搶攻，手中長槍點出漫天星芒，心底無悲無喜、元神通透閃耀，道心倒映着的是金神的每一個動作。

　　吳妄突然冒出來了諸多‘招式’。

　　這些招式剛剛浮現，自己身軀就已不由自主地施展了出來，且每個動作都是無比熟練；

　　自己的身軀從來沒做出來的姿勢，此刻竟毫無停滞。

　　金神施展出百般變化，但掠奪來的神力終究有些虛浮，此前一擊耗損太多，竟被吳妄這陣猛攻打的節節敗退。

　　然而，吳妄還沒能砸碎金神的腦殼，鳴蛇已然回返……

　　鳴蛇并未多說，徑直沖向金神。

　　金神目中滿是惱怒，輕哼了幾聲，身形竟一動不動地停在空中。

　　吳妄長槍掃過，金神的軀殼瞬間炸碎，一抹金光宛若升騰而起的煙花沖向天際。

　　鳴蛇、吳妄全力出手，朝那道金光追趕。

　　甚至，鳴蛇對局勢的判斷十分準确，不用吳妄叮囑，就早早封鎖了此地乾坤。

　　但那金光竟無視了鳴蛇的神通，貫穿乾坤、照亮天穹，瞬息間消失無蹤，隻留下了一聲冰冷的嗓音：

　　“無妄子，星神子嗣，吾記下你了。
”

　　吳妄依舊追去了高空，沖破雲層，一直追到了天外虛空之地，找尋不到那金光的影蹤。

　　他目中泛起幾分怒色。

　　但很快，他摘下額頭火焰，收斂自身神力，覆蓋起陰陽二氣，扭頭朝大地落去。

　　“唉。
”

　　雲中君輕歎了聲：“你剛才還是有些沖動，既已經沖破了封印，已是可以支撐到鳴蛇回歸，何必舍棄自身之道，強行接納星神大道。
”

　　“我想殺她。
”

　　吳妄悶聲回了句。

　　“罷了，年輕人不氣盛，那還叫年輕人嗎？
也挺不錯的。
”

　　雲中君笑了笑，并未多說。

　　火翎的命與他無關，他自始至終隻在意吳妄的生死，衡量自己暴露的後果與效果。

　　地面上，一群人影圍在那。

　　鳴蛇追随吳妄而來，抖了抖袖子，其内落下了一道蒼老的身影。

　　是木韋，那個被金身抽走了神力的先天神。

　　“主人……”

　　“在空中警戒，接引前來馳援的人域仙人。
”

　　吳妄平靜地回答着，鳴蛇立刻低頭行禮，保持着人身蛇尾兩對羽翼的姿态，在空中靜靜而立。

　　焦土上。

　　火翎躺在一件道袍上，戰裙已滿是破損，長發也半數焦黑。

　　那英武的面容滿是甯靜，端在身前的雙手，其實是被側旁跪坐的兩名女仙刻意擺放的。

　　她的生命之輝已經散去了。

　　就這般死了？

　　就這般死了。

　　死在了金神的算計之下，将本想強行抵擋金神攻勢的吳妄拽回去，本已經遍體鱗傷且極度疲倦的她，獻祭了自己的魂魄。

　　衆修士都沉默着，不少女修士眼圈泛紅。

　　有些諷刺的是，他們身上的傷勢，大多都是被吳妄掃飛時留下的。

　　“無妄殿主！
”

　　“無妄，不該護我們的……”

　　“無妄殿主，火翎統領她、她！
”

　　側旁的許木連連做手勢，阻止了衆人出聲。

　　吳妄自空中徑直落下，站在火翎身旁，凝視着那張他并不算熟悉的臉蛋，略微輕歎。

　　不值得。

　　吳妄替火翎不值得。

　　他并沒有怪此地衆修的意思，但誰都明白，從對人域的價值而言，這八百修士自然比不過火翎。

　　但人域之所以是人域，火翎之所以是火翎，便是人域和她，并不會用價值二字去衡量人命。

　　吳妄輕輕吸了口氣，身周泛起了淺綠色的神光，逢春神的神權之力已被吳妄調動。

　　但他手掌剛要對準火翎，逢春之力卻自行消散。

　　這不是天宮暗中阻擾，天宮的神權必須具體到每一個神位上，吳妄是逢春神，旁人便無法阻擾他用逢春神權。

　　逢春之力自行消散，隻有一個結果。

　　神權太弱，就算吳妄把自己搭進去，也無法完成對火翎這般強者的複蘇。

　　這結果吳妄早就有預料，有點不死心罷了。

　　吳妄慢慢矮身，将那杆長槍擺放在火翎身旁。

　　“無妄兄。
”

　　泠小岚自側旁輕喚，略微泛紅的眼圈、目中毫不遮掩的關切，讓側旁衆人再次後退半步。

　　“你傷勢如何？
”

　　“沒事，”吳妄應了聲，扭頭看着她，擡手摸向了她的耳朵。

　　泠小岚下意識就要後退半步，但吳妄的手掌已觸碰到了她耳朵，将她面紗取了下來。

　　吳妄道：“以後不要立一些奇奇怪怪的話，說什麼等下次咱們相見再摘下來。
”

　　“哦，”泠小岚輕輕抿嘴，臉上的疲倦感溢了出來，随後低頭看向火翎，眼圈依舊有些泛紅。

　　許木在旁沉聲道：“此地不宜久留……且送火統領回去吧。
”

　　“莫要動她，讓我想想。
”

　　吳妄突然開口道了句，而後就低頭凝視着火翎。

　　衆修士面面相觑，卻依言後退。

　　此地修士大半都是軍中出身，此刻幾乎下意識地拱手行禮，各處響起了稀稀拉拉的‘是’字。

　　遠處，道道流光激射而來，散發着超凡境獨有的威壓。

　　吳妄心底緊繃的那根弦松了大半。

　　他慢慢地盤坐了下來，就在火翎身旁，心底思索了一陣，又與雲中君讨論了一陣。

　　有什麼辦法救活火翎？

　　吳妄想到了不死藥，但雲中君老哥說不死藥的适用條件十分苛刻，火翎其實是力竭而亡，神與身都已如焦炭。

　　“可她明明在這。
”

　　吳妄低喃了聲，張開左手，裡面的火焰已凝固成了一隻乳白色的方印。

　　炎帝令。

　　周圍修士隻能保持沉默。

　　天空中有道道身影飛來，卻被鳴蛇撒出去的神光阻在遠處。

　　許木低聲歎了口氣，立刻趕去與人皇閣來馳援的高手們解釋此地發生何事。

　　火翎戰死的消息，就這般飛速傳回了人域。

　　漸漸的，火翎身側隻剩下了寥寥幾人的身影，有吳妄、有泠小岚。

　　泠小岚在地上鋪了一層軟墊，跪坐在火翎身旁，替她擦拭着肌膚上的傷痕。

　　吳妄雙手十指交叉抵在額頭，許久都沒說話。

　　神農前輩沒有出手救援，應該是被天帝暗中拖住了，不然火翎這般大将，沒有理由會平白折損。

　　金神受到的創傷再重，沉寂一段歲月又會活躍起來。

　　而吳妄現在一門心思想搞死這個五行源神，哪怕是送她去神池重造，那也要報她這次的‘不殺之恩’。

　　這些都是後面要去做的。

　　現在，自己應該想辦法，将火翎救回來……

　　吳妄為何會有這般念頭？

　　其實很簡單，火翎的神念被引入了炎帝令之中，既已寄托于薪火大道之上，成為了薪火燃燒的幹柴，成為了後來者能夠借用的力量。

　　人域多少高手，多少修士，若不能壽終正寝，最終的歸宿都是這般。

　　那，有沒有一種可能，将火翎的神念從薪火大道中解救出來？

　　讓火翎因為救自己而戰死，吳妄有些接受不了。

　　他明明已經做好了一切布置，卻因為高估了金神的道德上限……

　　終究是自己沒有考慮周全，是自己的失誤。

　　強者的自持？

　　那不過是一句笑話罷了。

　　若自己站在正要趕去天宮的伏羲大帝面前，吳妄當真會勸說伏羲大帝一句：

　　‘滅了天宮再重新構建秩序也不錯。
’

　　現在不能再情緒化，也不可分心，拖的越久，能救回火翎的機會也就越低。

　　蓦然間，吳妄心底似是劃過了一縷流光。

　　他并未激動，而是立刻調整坐姿坐了下來，雙手抱元守一，竟在火翎的屍身旁打坐、悟道。

　　甚至還開始了短暫閉關。

　　衆修見狀，已是不知該說什麼。

　　泠小岚幫火翎整理好了衣裙，便起身走去側旁，手中捏着一支玉笛，靜靜等吳妄自閉關醒來。

　　中山處。

　　因那十數名人域頂峰高手已燃盡自我，天宮經金神一折騰死傷慘重，人域大軍開始全面脫戰回返。

　　天宮衆先天神此刻并未追擊，那些百族高手也都已頗為疲累，隻能目睹人域大軍揚長而去。

　　正當人域修士精神振奮，高呼那十數位頂峰高手的名号時，火翎戰死的消息迅速傳開。

　　一股悲怆的情緒，在人域内外開始彌漫。

　　有老人站在山崗，高呼着‘魂歸來兮’；

　　有修士一身缟素，對着西南域的方向不斷長歎。

　　也有修士因折損了一根人域未來的頂梁柱，覺得此次大戰人域并未賺到什麼好處，略有些不值。

　　當然，更多的人族，隻是突然聽聞了幾次火翎的名字，連她的職位都搞不清，就開始不斷哀悼。

　　吳妄守着火翎的屍身，守了三天三夜。

　　怕打擾吳妄修行，人域調派衆多高手守護在周遭，但吳妄、泠小岚與火翎身周十丈處，空空蕩蕩。

　　隻有鳴蛇守在了高空中。

　　‘火翎死了。
’

　　吳妄心底默念着這四個字，睜開眼後，凝視着火翎那絲毫沒有變化的面孔。

　　一旁，許木連忙向前，憑借着與吳妄當年的交情、以及對吳妄性情的了解，開口勸了句：

　　“無妄，錯不在你……

　　這、這個，火翎雖然死了，但她永遠活在我們心中。
”

　　吳妄看着許木，看着這位季默曾經的老師，低聲道：

　　“我沒事，隻是不可避免的難過，她也是我老友了……人皇閣和禁軍的人來了嗎？
”

　　“來了，我這就讓他們過來！
”

　　“嗯……道兄你剛才說什麼？
”

　　吳妄突然站起身，一把抓住許木的胳膊，“她永遠活在我們心中？
”

　　“啊、啊！
”

　　許木趕緊點頭。

　　吳妄低頭看向自己胸口，左手一拍，将恢複成火焰形态的炎帝令拽了出來。

　　‘有的人死了，他還活着。
’

　　吳妄心底靈光不斷閃爍。

　　他像是抓住了什麼，可此刻線索之橋尚未浮出邏輯之海。

　　薪火大道。

　　薪火大道是集合生靈之力，以火之大道為引，将萬千生靈對生存的渴望，對未來的期許，寄托在了這條大道之上！

　　那，薪火大道的本質是什麼？

　　集念成神！

　　其實這就是集念成神的變種，是燧人氏創造出的玄妙大道！

　　自己此前不是一直思考，如何在人域集念成神……

　　炎帝令中，保存着火翎的神念，這是巧合，因為當時炎帝令離着火翎太近，火翎的意識崩散後，大半神念碎片都被炎帝令給吸納進去了。

　　吳妄松開許木的胳膊，立刻後退數步。

　　他站在火翎的屍身旁，不斷想着、思索着，将心底繁雜的思路理順。

　　思維之海閃爍起了一道璀璨的光亮。

　　吳妄的仙府神台，突然傳出了隆隆的雷聲。

　　是了！

　　是了！

　　薪火大道，還應有一條伴生的大道！

　　燧人先皇創造出的薪火大道，主旨就是‘舍自我、鑄火神’，由犧牲之中不斷聚集起生靈的力量，将這些力量聚合在個體身上，讓這個個體擁有守護人域的實力。

　　這個個體，就是人皇。

　　那薪火大道的終點，如果與人皇分離，又如何？

　　薪火大道采集衆生念力的方式，是不是可以優化？

　　沒必要非要讓人們犧牲産生‘柴火’，天宮如何收集衆生念力的？

　　神池！

　　那，在人域構造一個神池出來……不，不行，神池是神庭的附屬産物，是天地間大道集合後才能造就的。

　　那該怎麼辦？

　　那該怎麼辦？

　　這一刻，吳妄下意識來回踱步。

　　這其實不是他突然間冒出來的念頭，而是從他在西野目送迦弋化作玉像後，就開始不斷思索的問題。

　　尤其是在近期，天道成立了，天道核心的三個成員，也就是他、母親大人、雲中君，不斷提及集念成神之法。

　　天地的未來，必然是屬于生靈的。

　　而這個過程如何實現？

　　集念成神、締造後天神，後天神戰勝先天神開創新的秩序，而後天神的強弱、甚至是否能存在，反過來受制于生靈。

　　突然間，吳妄心底跳出了一組詞：

　　信仰、佛門、轉世輪回、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這是什麼鬼東西？
”

　　吳妄嘟囔一聲，用力晃了晃腦袋，心底立刻又出現了一組詞。

　　信仰、先祖、祭祀祖先、集念成神。

　　修士修行，天資出衆者成仙逍遙；

　　生靈生存，德行出衆者修廟造神。

　　此為仙神，或稱神仙。

　　而仙神之上，無情天道無私無欲無偏倚，維持天地秩序，調控生靈與天地之間的平衡。

　　對！
大荒的未來，與無情天道相配的，絕不是先天神，而是後天神，是神仙大道！

　　但這個目标無法一蹴而就，更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成功的，必須制定好詳盡的規劃，必須有循序漸進的‘台階’。

　　而且，後天神如果快速發展，必然容易引起天宮的敵視。

　　最不可忘卻之事，便是帝夋也擁有随時掀桌子的能力，隻是因為當前桌子上，帝夋的蛋糕最大、利益最多，所以他成了桌子的守護者。

　　一旦帝夋感受到緻命的威脅，那情形将會無比複雜、無法預料。

　　“前輩……陛下！
”

　　吳妄突然開口呼喚了聲，又立刻轉去心底呼喊。

　　“嗯。
”

　　神農應了聲，嗓音有種說不出的疲倦。

　　這位陛下剛送走了十多位好友，又迎來了火翎的噩耗。

　　往日裡，吳妄自是寬慰神農幾句，但這次，吳妄開門見山、直奔主題。

　　“前輩你不是問我，集念成神的計劃具體如何施展，我現在就可以回答你！

　　修廟、祭祀、禱祝、香火。

　　這幾個詞我稍後挨個給您解釋，最重要的一點，我們可以用此法，嘗試能否救活火翎。

　　薪火大道不該是屬于人皇的，而是屬于人域的、屬于人族的！

　　薪火大道的最終産物，也不該隻是鑄造火神……不錯，我要革新人域舊制，完善燧人先皇規劃中的缺憾。
”

　　“什麼？
”

　　神農的嗓音也滿是困惑。

　　吳妄吸了口氣，緩緩說出了兩句簡單卻擲地有聲的話語，仙府神台同時湧起了璀璨神光。

　　“我要開辟英靈大道。

　　集人域衆生之念，喚英靈，封神抗天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