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三章 昆侖墟,會舊神
可惜。
西王母并沒有正面回應自己的邀請,隻是給出了模棱兩可的答複。
簡單來說,她的意思就是【誰赢她幫誰】。
但吳妄能看出,西王母有那麼一瞬間,曾怦然心動。
——關于加入天道的心動。
吳妄深知适可而止的重要性,他并未拿什麼‘現在加入你就是元老’、‘加入我們天道滿三百年就能領取入職大禮包一份’這般話術去套路西王母;
一切隻是點到即止。
退一步說,吳妄隻希望西王母‘作壁上觀’。
哪怕西王母今後是在大勢已定的情形下,再選擇正式加入天道,那同樣也有非凡的意義。
吳妄邀請西王母加入天道并非一時興起,反而是深思熟慮後的決定。
從西王母的野性化身說出天道兩個字開始,吳妄就不得不考慮,西王母如果将這個消息透露給帝夋,自己會遭受何等打擊。
答案不言而喻。
天宮現如今對母親和自己的态度,将會一百八十度轉彎,從親善拉攏,變成斬草除根。
如何讓西王母站在自己這邊,最起碼讓她保持中立?
出賣色相是最沒用的。
像西王母這般強者,尋歡作樂隻是無聊且漫長的歲月中搞點刺激。
一旦牽扯到對方的核心利益,哪怕是長達萬年、十萬年的床伴關系,對方下起死手來,也絕對不會有什麼猶豫。
歸根結底,隻有先擺明态度,再通過許諾重利來拉攏西王母這一條路……
“仔細聆聽,此地說不定有你的機緣。
”
前方傳來的溫柔女聲,讓吳妄從思索中驚醒。
他前方,西王母穿着淺紫色的拖地長裙,正緩步向前行走着,腳下的水面不斷蕩起漣漪。
吳妄靜靜聆聽了一陣……
除卻聽到了西王母那若有似無的呼吸聲,還有腳下水面發出的輕微聲響,就沒了其他動靜。
不知為何,吳妄反而覺得,此時的西王母比水潭中走出的、那不着片縷的西王母,更有魅力。
他們正行走在一處水面上。
西面天空挂着低垂的雲朵,不知從何處而來的日光渲染起了黃昏般的晚霞;東面的天邊是墨青色,能見大魚般的奇詭身影緩緩遊過。
有幾條螭龍在天邊盤旋,成群結隊的仙禽并着一群遊魚在空中翺翔;甚至,吳妄還在雲中瞥見了鳳凰鳥的虛影。
這片水域完全沒有邊際,起碼吳妄以超凡境的仙識探查不到它的邊際。
他能感覺到這裡一片生機,但生機背後是更深邃的死寂。
空明、虛幻、真實、落寞。
那種微妙的異樣感,讓吳妄心神宛若懸在半空,完全無法甯靜。
自吳妄前方兩個身位,西王母雙手端在身前,拖着長裙後擺緩步前行,面容莊嚴肅穆,目光直視前方。
随手盤起的長發更能凸顯出她脖頸的修長,那近乎完美的背影少了幾分野性化身的豐腴,更顯出塵缥缈。
吳妄覺得自己該說點什麼,開口問詢:
“前輩,我們這是要去何處?
”
西王母道:“昆侖墟。
”
“能多講講嗎?
”吳妄笑着問。
“這是我獨自守護的秘密,”西王母略微扭頭,嘴角的微笑有着少許狡黠,“除非你有資格與我同列,且願意在此地停留無數枯燥的歲月,我就可将它分享于你。
守着一個秘密這麼久,确實是很累的。
”
吳妄笑而不語。
他突然想到了西王母此前說的幾個字眼——【啟動天刑大道】。
一條大道能被啟動?
有可能,西王母本就是在故意透露一些信息給他,當然也可能是在故布疑陣。
前方出現了一個黑點。
吳妄仙識掃過,卻隻覺那裡空空蕩蕩,隻有肉眼能瞥到那小黑點。
西王母帶着他繼續前行,這次走了不過片刻,那黑點就開始迅速放大,仿佛是在迎着他們而來。
臨近了,吳妄就看清了那座奇異的建築。
它就如一面石碑的底座,四周是光滑的黑色石壁;若從空中俯瞰,又像極了一口方方正正的棺木。
奇異的是,它的大小無法直接描述,乾坤尺度在它身上已失去了任何含義。
當吳妄走到這座建築的近前,它的大小似乎定下了——百丈長寬、十丈高,且在吳妄面前出現了一隻三丈高的門戶。
西王母扭頭看了眼吳妄,問:“你看到了什麼?
”
“一個……”
“不用告訴我,”西王母輕聲說着,又閉上眼輕輕吸了口氣,“随我進來吧。
”
吳妄打起十二分精神,緊跟在西王母身後,踏入了此處門戶。
前方,西王母走入了一片光幕中,身形消失不見。
吳妄隻覺得光線有些刺眼,元神與道軀同時閉上雙眼。
等他再次睜眼時,四面八方都是閃耀的白光,仿佛有許多人影躲在白光後注視着自己,那嗡嗡的話語聲有着莫名的含義,這些嗓音在吳妄心底自行化作了人域的言語。
“這是新的秩序締造者?
”
“他似乎還很弱小,這麼早就被昆侖鏡預測到了嗎?
定然是有過人之處。
”
“為什麼又是雄性,我們雌性什麼時候才能站起來?
”
“諸位安靜,我們需要現身了。
”
叮鈴鈴——
有人搖晃起了銅鈴,四周的光幕上出現了一片又一片黑斑,其内飄出了四十九名男男女女。
他們或站或坐,身下有蓮台、蒲團、華貴的寶座、普通的石塊。
吳妄環視一周,在這些人影身上掠過,所見盡是先天道軀——既人族形貌。
美、醜、胖、瘦、男、女、老、幼,又給吳妄一種包羅萬象得錯覺。
這四十九位未知存在的雙眼之後,藏着無盡的智慧與知識。
西王母靜靜坐在一隻寶座中,她還是此前的那般裝束,此刻正端着一隻酒杯,細品着其中的滋味。
“開始吧。
”
吳妄正前方的那名灰發老妪突然開口。
吳妄看向這個老妪,感覺這老妪處于此地的最中心,應該是首領、頭目之類的存在;
可又感覺,這四十九道身影,各自都處于此地最中心,這個老人并沒有特殊的地方。
此間之道理玄妙、圓滿、晦澀、平和,讓吳妄難以理解,卻極易接受。
這就是大道拷問?
老妪笑道:“還請入座,道友……你們人域一般都是這般稱呼彼此的,對嗎?
”
吳妄微微颔首,身後已多了一張木椅。
他大大方方地坐了下去,也沒什麼精神壓力。
吳妄倒要看看,此地是真的玄妙,還是在故弄玄虛。
“西王母前輩讓我來此地接受大道拷問,”吳妄直接道,“我隻是一名不起眼的人域修士,對當前的這種情形很不理解。
如果各位前輩能給晚輩一個簡單的說明,晚輩當真感激不盡。
”
四十九道身影同時陷入了沉默。
随之,他們口中各自冒出一句話,從左到右、依次說道:
“我們是秩序。
”
“或者說,我們曾經是秩序。
”
“我們開創過一個完美的秩序,它存在了恒久遠的歲月。
”
“我們鑽研透了所有大道,除卻最終的終極問題無法得到答案,我們已經掌握了這個天地的所有秘密。
”
“但我們也已經完全确定,最終的終極問題無法用道來回答,我們不會為此而苦惱。
”
“确定天地無法擴張後,我們開始全心全意打造這個有限天地。
”
“我們想要探尋有限天地内的無限可能,并讓所有意識共享。
”
“我們廢除了強者和弱者的分界,讓一切平等。
”
“我們開始引導天地間所有的意識,走向沒有争端、沒有痛苦的恒久。
”
“我們制定了一條條修補的規則,讓交流超脫于言語,意識與意識之間彼此共聯。
”
“我們……”
“最後的一條規則是廢除了謊言,所有意識都直達真實。
”
“然後,天地死了。
”
“我們成為了與天地相融的意識,但我們當時無法理解天地不為外物所動的恒遠,自大地以為我們這些活躍的意識能代表這個天地。
”
“其實是天地容納了我們,我們唯一能探求的路徑,是跳出這個天地。
”
“天地死了,我們也死了。
”
“此地不過是一個舊天地的軀殼,而我們……”
四十九道身影之中,有四十八道聲線同時響起,對吳妄說着:
“是舊天地對後來者送上的美好祝願。
”
“我不同,”西王母淡定地放下酒杯,對吳妄露出了醉人的微笑,“我是守護者,已脫離了他們,融入了當前的秩序。
”
吳妄看向西王母,目中帶着幾分疑惑,低聲問:
“天刑大道,并非先天大道?
”
西王母反問道:“先天怎麼可能存在自我懲處的道則?
”
吳妄又問:“前輩掌握着舊天地殘存的力量,所以被第二、第三神王,被燭龍和帝夋忌憚?
”
“差不多是這樣,”西王母笑道,“但天刑大道确實存在……”
吳妄正對着的老妪開口笑道:“我們創造了它,算是給後世的禮物。
”
吳妄面露恍然,喃喃道:“你們在監管整個天地。
”
“那并不是監管。
”
老妪思索着,緩聲道:
“我們隻是想避免,新天地中誕生的這些意識,會再次走上我們的老路。
而且與你所想的不同,我們并不會幹預秩序的發展,也不會去推動秩序的發展。
我們隻會在秩序走向完美無缺時,主動給這個秩序留下一條縫隙,讓它不完整、不完美。
”
“不完美,不均衡,不完整,才能産生差異。
”
“如果池水的底部在絕對統一的高度,池水就會變成死水,不會有流動發生。
”
“個體間的差異性,是我們當年極力抹除,但最後又極力追求的。
”
“上次坐在這裡的那個意識體,最後拿走了我們為他準備的禮物——如何用一條條大道,編織成秩序封印。
”
幾人停下了話語,随後注視着吳妄。
吳妄此刻已穩固好了心神,擡頭直視着這些不知已消失了多少歲月的身影,笑道:
“各位也為我準備了禮物?
”
“一座陣法,用你們人域的說法,應該是這麼說。
”
“讓星辰成為你最強的助力。
”
“它叫周天大陣,是我們曾經的傑作,擁有輕松鎮殺強神的威力,且剛好适合你。
”
吳妄雙眼一眯,目中有神光在閃爍。
“我能不能問個問題?
”
吳妄試探性地開口。
“我們定會知無不言。
”
周圍的人影露出了和善的微笑。
吳妄問:“你們處于的時代,莫非是現如今大荒很少提及的第一神代?
”
“不,我們處于第一神代之前。
”
“第一神代是天地複蘇的神代,我們用漫長的歲月複蘇了這個天地。
”
“準确來說,第一神代是我們釋放大道,将大道歸還給天地。
”
“如果從後世的角度來看,稱我們是第一神代也沒什麼不同,那樣第一神代就分成了三個階段,興起、盛世、沒落。
”
有幽幽的歎息聲響起:
“我們就是沒落後失去了一切,隻留下了殘存意識的老舊神靈。
”
“我還要最後一個問題,”吳妄道,“如果我拒絕你們的提議,我是否能夠平安走出這裡。
”
整個光幕内安靜了下來。
“我們不會對你做任何事,”那老妪溫聲說着,“但我們會綜合考慮,下一段秩序的誕生,對天地是否有增益。
”
“我明白了。
”
吳妄笑道:“各位不用這般嚴肅,我隻是在想,如果你們從第二神代就開始如此幹涉天地的運轉,那這個天地也不過一直都是各位意志的延伸。
你們在避免這個天地變成什麼樣子的同時,其實已經給它規劃了你們認為正确的路徑。
所以,我在這一點上存有疑慮。
我如果接受了你們的饋贈,勢必受你們影響,而你們的影響,在更宏大的角度來看,真的是對天地有利嗎?
除此之外,我想各位認清楚一件事,再來對我拷問。
”
“你問。
”
“你們是站在天地的立場,還是站在生靈的立場。
”
吳妄翹起二郎腿,長袍下擺在微微晃動。
“如果各位已經證明了,先天神與天地融合的路徑是一片死寂,那是不是可以考慮,把機會讓給生靈。
生靈與先天神的不同,就在于生靈是有極限的,生靈本就是不完美的。
但生靈聯合起來,就有無限的可能。
”
舊神們陷入了沉思,沉思中仿佛醞釀着什麼。
西王母坐在角落中,輕輕搖晃手中的酒樽,嘴角露出了恬淡的笑意。
吳妄靜靜等了一陣,見衆多舊神保持着沉默,又催促了句:
“來吧,大道拷問。
”
……
哐!
半個時辰後。
昆侖之墟九重天門,中央天門之外。
吳妄被‘扔’了出來,那天門再次用力閉合,裡面仿佛有個氣急敗壞的看門老大爺。
“嘿嘿。
”
吳妄擡手摸摸鼻尖,嘴角露出淡淡的微笑。
鳴蛇已自遠處飛來,靜靜站在吳妄身後,全然看不出她此前曾在此地受創。
“傷勢怎麼樣了?
”
吳妄傳聲問着。
“主人,那面鏡子隻是封印了我的神力,此時也已經恢複。
”
“嗯,”吳妄随手扔了一壺神農牌丹藥過去。
鳴蛇低頭緻謝,将丹藥護在胸前,久久不肯吞服。
“逢春神,”陸吾在吳妄背後現身,沉聲道,“吾送您回返人域。
”
“就不勞煩陸吾神了,我自己回去就是,還要多謝西王母前輩的款待。
”
吳妄含笑道了句,鳴蛇已劃開了乾坤縫隙。
陸吾雙手抱拳,低聲道:“如此,就不遠送了……逢春神此行可還愉悅?
”
“還行吧。
”
吳妄嘴角抽搐了幾下。
陸吾目中露出少許笑意,對吳妄微微颔首。
顯然,這個昆侖之墟的神将,完全‘知道’其内會發生什麼;那笑容怎麼看,都帶着一點暧昧。
吳妄:……
暧昧個團團,他跟西王母之間啥事都沒發生!
昆侖墟内,玄妙的道韻尚未散去。
吳妄對着居中的天門拱拱手,臨空踏步走入了那乾坤縫隙,落腳已是處于人域邊境。
鳴蛇緊緊跟随,仿佛遲了半步,吳妄就會沒了影蹤。
循着雲中君老哥故意留下的氣息,吳妄帶鳴蛇很快就尋到了在桃花林中呼呼大睡的這老哥……
吳妄額頭挂滿黑線,看着在那酣睡的微胖神靈,氣就不打一處來。
他在昆侖墟又是天人掙紮、又是抵抗西王母野性的侵襲,又是為發展天道勞心勞力,最後還被帶去了一個古怪的地方,被數十條古怪的大道來回沖擊!
這家夥就在這呼呼大睡!
吳妄怒向膽邊生、惡從心頭起,一個健步跳到了那床榻邊,又俯下身去,在雲中君耳旁低語:
“雲夢,吾找你找的好苦。
”
雲中君迷迷糊糊睜開雙眼,嘀咕道:“咱的仇家都死光了。
”
“起床了,先回去了,還要想辦法打消天帝對我去昆侖之墟的疑慮。
”
吳妄擡頭看了眼昆侖之墟的方向,笑道:
“我得了點好東西,咱們回去擺弄擺弄。
”
雲中君那雙滿是困倦的小眼,頓時泛起了更濃郁的困倦。
這天地間,啥好東西他沒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