潁州地處大江之北,恰在無數山川環抱之中,往東則是江南富庶之地,西北望去,便是慶國中樞的京都要地,這處州治距慶國最繁華的兩處所在都不遙遠,又恰在渭河與大江的交匯處,雖然河兩岸的高山峻嶺帶來了交通上的許多不便,但河運在側,交通中樞之地,依理講,應該是商賈雲集,一片繁忙,民生安樂才是。
隻是如今的潁州城卻顯得有些破落,並不是景物如何黯淡,宅屋如何老舊,隻是街上行走的行人面色沉悶,渾無生氣,街邊呦喝的攤販們也打不起精神來,煎餅,果子……都像是放涼了,擱蔫了。
就連城外的碼頭上,也不怎麽熱鬧,沿著慶國河道上下來回的船舶,大部分選擇了去下遊的碼頭停泊,而舍棄了此處,碼頭上隻是零落停了幾艘船,這便顯得其中有一艘八成新的大船格外顯眼。
之所以潁州會變成今日這等模樣,一怪天,去年大江發了洪水,衝垮了上遊的堤壩,黃浪直灌原野,不知道淹死了多少人,衝壞了多少房屋,幸虧災後天氣冷的快,沒有發生大的疫情,但是這般傷筋動骨的折騰,也讓整個潁州都顯得死氣沉沉起來。
二怪官,這任潁州知州乃是當年的天子門生,卻沒有沾上聖天子的半點福份,整日介就隻知道在州城裡做威做福,巴結上峰,欺壓商賈百姓,莫說修葺河道,就連一般的治安都維持不了,隻知苛捐雜稅收著。
而且一直相傳,這位知州大人與河對面叢山之中的山賊有些瓜葛。
如此一州之牧,自然民生凋零,商旅潛行,正經商人躲還來不及。
誰還敢留城中。
三怪賊,潁州人民風彪悍,自古便有扛起鋤頭對抗官府的光榮傳統,如今攤著這麽個鬼官。
下河上山的窮苦百姓自然越來越多。
不過今年以來,事態似乎出了許多變化,首先是那位潁州知州被監察院四處駐州城巡查司請去喝茶,正當潁州百姓心中微喜,以為這位知州終於要垮台了。
這位知州卻被監察院恭恭敬敬地送了回來。
而正當人們失望地以為潁州依然要這般敗落下去時,這位知州卻死了!
京都來人查了許久,才確認了知州的死亡和什麽陰謀無關,隻是病死。
知州死地那天,潁州城的百姓沉默地點燃了無數串鞭炮。
自然沒有人敢說是為了慶祝瘟神的死去,倒讓不知內情的人,以為潁州人民選擇在這一天集體出嫁。
另一個變化就是,河對面大山中的山賊似乎也老實了許多,最大地那個山寨似乎在一天之內被人血洗,山賊們四分五裂。
據傳如今由江南來了一位江湖中的大人物,正在嘗試著收伏這批勢力。
……
……
潁州的人們沒有開心多久,隻當自己提前過了個小年。
因為知州死了,明年朝廷又會派一名知州,山賊垮了。
馬上就又會多出一大批山賊。
老百姓的日子還是那麽困苦地在過,並不會發生什麽質地變化。
碼頭旁的一間庫房裡。
十幾個苦力正圍在一起商議著什麽,就算碼頭再清淡,但在大白天裡閑聊,終究不是苦力們應該有的職業態度,而且他們臉上那獰狠的神情,似乎也表露了他們另一個身份。
被圍在正中間的,是一個女人,年齡約摸二十上下,五官端正,也算不上什麽美女,但眉眼間有那麽一抹狠勁兒,她一開口,四周地漢子們都乖乖地住了嘴,看來是個首領。
“查清楚了,是收茶的商人,從京都過來的。
”
“關姐,他們船上有護衛。
”一個苦力提醒道。
被稱作關姐的人,乃是潁州附近出了名的山賊頭領,她來潁州地時間不長,卻已經集合了一大批有力的賊首,都在傳說,她的身後有大背景。
關姐冷笑道:“不過是些商人,有什麽要緊的?再說了,你們也去踩過點,那後廂房的箱子究竟有多沉,不用我說吧?”
話語平淡,但一提到箱子,苦力們的眼神便開始變得熾熱起來。
江湖上行走,正牌山賊看地車輪揚塵,來判斷車中貨物的重量,從而判斷價值。
而潁州附近的山賊實際上應該歸屬於水盜一流,最擅長的就是從船舶吃水深度,判斷船上究竟裝的是什麽。
昨日碼頭上忽然停了一般大船,船身約摸八成新,看那船橫闆上青濃淡,常年混跡碼頭上地人都知道,這船大約許久沒有下水了。
如今潁州已經很少見著這種大船,對於山賊們來說,這更是一頭難得的大肥羊,趁著船上人下船置辦吃食青菜清水地時候,早已有人將船上的事情打聽的清清楚楚。
讓這些山賊們納悶的是,既然是收茶的商人,怎麽會在船後方壓了那麽重的貨?以緻於這艘船的吃水,明顯和平常見到的船大不一樣。
這個疑問,在一個當眼線的炊婦上船之後,終於得到了解答――船後方把守森嚴的廂房裡,有一個箱子,看船闆的承力情況,和廂子鐵鑰上的淡淡刮痕,眾賊極其眼尖地發現,箱子裡竟是裝著滿滿的銀子!
“沒人會帶這麽多銀子下江南收茶。
”
關姐的心裡其實也還是有些疑慮,隻是公子既然要收伏穎州附近的山賊,總要做幾單大買賣,讓身邊這些渾身汗臭的賊子們嗅些香味,而且開春之後公子要做的事情,也確實需要銀子,不然自己也不會如此匆忙地四處下手劫船。
有名山賊也覺得事有蹊蹺,說道:“吃水深,船上又沒帶貨……說不定是底艙壓著河石,三嫂子沒有看清楚。
”
關姐搖頭說道:“又不是海船,要壓艙石做什麽?我隻是覺著奇怪,那艘大船上的商人……為什麽要帶這麽多現銀。
”
“現銀才好。
”一名山賊嘻嘻怪笑說道:“搶了銀票還不敢去取去。
”這話頓時得到了同夥的響應。
齊聲笑了起來,笑聲中貪意十足。
關姐皺眉道:“問題是……現在還有哪個商家會帶現銀?難道他們就不擔心安全問題?”
山賊們看著關姐,心想這位首領做事潑辣狠厲,挑目標也是極準的,趁著知州無人的機會。
帶著兄弟們狠做了幾件大案,隻是……有時候也未免過於小心了些,安全問題,這該去問那個笨茶商。
問兄弟們做什麽?
關姐揮手喊過來那名負責打探消息的三嫂子。
三嫂子面黑精瘦,討好說道:“您就放心吧,上面統共也就十幾個護衛,外帶一個丫環,一個小孩兒。
那主家是個弱不禁風地年輕小夥子,模樣生的漂亮,卻一點都不懂得遮掩。
想來是京中哪位富家不成材的二世祖,被長輩們趕到江南去磨煉一番。
”
帶著丫環,想來是年輕商人難耐晚上寂寞。
關姐冷笑一聲。
稍許放下心來,若那茶商真是有心之人,也不至於帶著個女人在大江上漂蕩,或許真是個沒用的二世祖,以為亮晃晃的銀子比銀票砸起來要舒服些。
至於那十幾個護衛,並不在她地眼內。
自己手底下這十幾名兄弟,都是手上有好幾條人命的悍匪,她相信晚上上船,那些護衛隻有死亡,或者跳江這兩條路可以選擇。
她身邊的山賊們互視一眼。
忽然極為淫邪地笑了起來,說道:“關姐。
夜裡事成了……把那丫環賞我們吧。
”
關姐雙眼一眨,露出絲鄙夷之色:“瞧你們這點兒出息!
隻要銀子到手,別的事情,自然就隨你們。
”
她頓了頓後,呵呵笑了起來,笑聲無比冷邪:“手腳乾淨些,別留活口,事後將船拉到二虎灘燒了。
”
――――――――――――――――――――――
潁州城外地夜,十分的安靜,河對面雄嶺之上的月兒冷冷地照耀著那條奔騰不息的大河,似乎將河水的咆哮聲也平伏下去許多。
船碼頭上孤伶伶停泊著幾條船,此時子時已過,正是人們睡地香甜的時候,船上的早熄,行商們也早已入睡。
在月光的輕拂下,十幾個黑影悄無聲音地摸到了岸邊,潛入了河中,遊到最大的那條船身之後,才從身上取出勾索一類地物事,有的竟隻是空手,沿著纖繩就往船上爬了去,就像無數隻被淋了水的猿猴一般,身手無比利落。
不過片刻功夫,這些夜襲的山賊們就已經摸上了大船,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關姐嘴上叼著寒刀,沉默無語地上了二層,借著船艙陰影地掩護,直接往後方摸去,在倉庫裡眾人商議的清楚,對於船上的布置也了若指掌,知道那一滿箱銀子就在艙後。
她身後地黑暗裡,隱隱傳來了一聲噗哧的聲音,緊接著便是有人摔倒在甲闆上,發出一聲輕響。
她皺了皺眉,心想這些小兔崽子下手也不知道仔細些,萬一同時驚動了所有護衛,雖然不懼,但總是麻煩。
來到廂房之外,有些意外地沒有發現護衛,此時夜色中的船舶上又傳來了幾聲悶哼,關姐知道是手下正在逐漸侵入中艙,心頭微定,手指頭勾住門闆,刀尖一用力,便輕聲開了廂門,下一刻功夫,便已經在黑暗之中,摸到了一個箱子。
借著前方窗子透來的淡淡餘暉,關姐看清楚了箱子的大小,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三嫂子沒說清楚,隻說看箱子大小重量,估摸著得有上千兩……可是關姐有些不敢相信地摸了摸箱子,估摸著大小……天啦,這得多少銀子,才能裝滿這麽大個箱子!
她忽然覺得有些後怕,能夠隨身攜帶這麽多銀兩地人,就算是二世祖,隻怕也是京都最有錢的二世祖,這件事情一旦敗露之後,面對著京都中地怒火,隻怕自己身後的公子,也會有些承受不起。
別殺那個二世祖!
這是關姐心裡湧起的第一個想法,但她馬上想到木已成舟,由不得自己猶豫了,而且這麽多銀子,足以做太多事情。
她小心翼翼地摸出工具,花了半天功夫,才將箱子打開。
一片銀光,頓時灑滿了整座船艙!
……
……
關姐目瞪口呆望著面前的箱子,滿臉的震驚與不可思議!
縱使她是一個在刀口上混生活的人,見慣了帶著血水的銀子,今夜依然被箱中碼的整整齊齊的銀錠給晃了眼,給迷了心,慣常冷酷的雙眼中,開始流露出了貪婪之意。
但她馬上警覺了過來,就算月光再明亮,銀子再漂亮,也不可能散發出如此誘人的光芒!
她霍然回頭望去,隻看見一個沉著臉的中年人,一手拿著白光燈,一手提著一把長的出奇的樸刀,正冷冷看著自己。
虎衛高達,已經按照範閑的吩咐,給足了關姐欣賞銀子的時間,很遲鈍地一刀劈了下去。
關姐舉刀。
然而那遲鈍的一記長刀,卻像是無可阻攔的洪水一般,瞬息間衝垮了這名大江女匪的防守與心防,讓她在心膽俱喪的同時,痛不欲生地看著自己的左手被斬了下來,鮮血伴著劇痛噴湧而出!
――――――――――――――――――――――
船的中艙點亮了燈,被拖進屋來的關姐頭髮淩亂,心情也是大亂,隨她摸上船來的所有山賊早被輕而易舉地繳械擊昏,被捆成棕子一般,碼的整整齊齊的扔在甲闆上,幾個穿著黑衣值夜的六處劍手,像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一般,各自守在四方。
她擡起頭,隔著發絲,看著太師椅上那個滿臉倦容,一臉煩燥的英俊年青人,不知怎地,心裡打了個寒顫。
這船上住的究竟是什麽人?竟然能夠用這麽多高手來充當護衛,還有先前使刀的那人,竟儼然乃一代刀法大家――這時候,她自然明白,那個三嫂子口中說的年輕二世祖,一定不是尋常茶商。
“關嫵媚?”椅上的年青人看了一眼斷了一手,猶自面有狠色的女匪,打了個呵欠,滿臉興趣問道。
年青人自然就是範閑,他停船潁州,本是要處理洪竹那事的一些後手,沒料到竟惹了些不長眼的小毛賊,不過他一眼便看出面前這女子便是監察院卷宗裡畫像追緝的女賊,不由樂了起來,心想自己正好沒想好江南之事怎麽開口子,這便送上門來了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