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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餘年》第7卷朝天子 第161章 南慶12年的彩虹(3)

慶餘年 貓膩 14391 2024-01-31 15: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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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六十一章南慶十二年的彩虹(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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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有一個末章,我這時候還在寫,如果寫完了就是上午更,如果在電腦前睡著了,那就要晚很多,大家就且莫等了。

  我很滿意這章以及無數章,大家都知道我的滿意,或許不能同意,因為我不能奢求所有朋友的滿意……我隻是希望大家滿意於我的滿意,因為這代表大家滿意我寫書的態度,隻有我自己滿意的東西,我才會端上來給大家夥看。
原來如此,不過如此,依然如此……不錯。

  合什,非常感謝大家陪著我這麽久,後天我要寫後記,重複數遍,請大家一定要看。
)

  慶帝的拳頭,永遠是那樣的穩定強大,王者之氣十足,輕易地擊穿面前的一切阻礙,就像他這一世裡經常做的那樣。

  在這片大陸,在這數十年的歷史中,被慶帝擊中還能活下來的人不多,四顧劍那個老怪物腸穿肚爛,也隻有憑著費介的奇毒苟延殘喘,範閑卻是憑籍著苦荷留下來的法術,以一掠數十丈的絕妙身法,出乎慶帝意料,強行避開那隻拳頭裡所蘊藏著的恐怖力量。

  五竹沒有避開這一拳,實實在在地禁受了慶帝無窮真氣的衝撞,胸口處被擊的塌陷了一塊,然而他卻沒有就此倒下,因為若人世間最頂尖的境界便是大宗師的話,如果說大宗師唯一的漏洞便是他們依然如凡人一般的,那五竹明顯沒有這個漏洞,他的身軀絕對是大宗師當中最強悍地。

  他隻是再次站起身來,在濕漉的地面上向著慶帝再次靠近。

  他再次走到了慶帝的面前。
臉上的黑布紋不動,手中的鐵釺揮動,破空無聲,因為太快,苟活著的人們,竟是根本看不到石階發生了什麽,也聽不到任何聲音。

  皇帝陛下沒有退,他的眼瞳裡掠過那道淡淡的灰光。
雙腳穩定地站在石階上,就像在懸空廟上充滿無窮霸氣和自信所宣告地那般,他這一生,無論面對任何敵人,都不曾後退半步。

  他再次出拳,像玉石一般散發著淡淡幽光的拳頭,瞬息間蒸幹了空氣中的濕意,端端直直地轟到了五竹的腹部。

  而五竹的鐵釺此時卻如天上投下來的那一道清光一般,無可阻攔。
妙到絕境地狠狠擊打在慶帝的左肩上。

  到了他們這種境界的強者,在彼此人生的最後一戰中,早已拋卻了一應外在地偽裝與技巧,實勢二字中,勢已在他們身體氣度之中,純以實境相碰。
正如苦荷大師的太師祖根塵所作的宿語錄當中的那句話:脫了衣服去!

  兩位絕世強者的對決,隻是冷漠淡漠地最簡單的行為藝術。
脫卻了一切地外在,隻是裸地。
像原始人一樣,在雪中,在火山旁,在草原獸群裡,實踐著最完美的殺人技能。

  皇帝陛下地左肩喀喇一聲碎了,唇間迸出了鮮血,冷漠的眼瞳卻隻是注視著越飛越遠地五竹的身影。

  五竹再一次被那個拳頭擊飛。
他此時腿已斷。
身已殘,超乎世間想像的計算能力。
已經無法得到肌體強悍執行能力的支撐,他無法躲過慶帝突破時間與空間範疇的那隻拳頭。

  將停的微雨中,五竹的身體弓著在空中向後疾退,寒風刮拂他地衣衫獵獵作響,啪地一聲,他的雙腳落在了地面上,在地地面上向後滑行了十餘丈距離,才勉強地停住,隻是左腿站立不住,險些傾倒於地。

  硬接了這一拳,五竹沒有倒地,似乎比先前的情況要好一些,然而皇帝陛下面容上流露出無比自信與強大的光芒,

  以及五竹微微低著的頭顱,似乎昭示了極為不祥的結局。
太極殿下面血泊場中靜靜站著的五竹,低頭看著自己的腹部,沉默許久許久。

  皇帝陛下的拳頭擊中他的腹部之前,五竹將自己的左手攔在了腹部,所以皇帝的拳頭實際上是擊在了他的手掌上,再擊中了他的腹部。

  五竹的手像是一塊冰冷的鐵塊,他的身體也像是冰冷的鐵團,然而慶帝的那一拳,卻像是天神之錘,將鐵闆擊融進了鐵團之中。
他的手掌深深地鍥進了腹部,就像是兩塊鐵被硬生生地粘合在了一起!

  黑布沒有遮住的眉角微微皺了一絲,五竹冷漠地拉動著自己的左手,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量,才將自己的手從腹部拉扯了出來,卻帶起了一大片不再流血的蒼白的皮肉,伴隨著嘶啦分離的聲音,顯得異常恐怖。

  慶帝的第一拳,擊在五竹的胸口,他沒有擋。
第二拳擊打在他的腹部,他沒有擋住,兩次不同的選擇,代表了兩次層級完全不同的傷害神廟使者們的要害,看來在那位強大的君王眼中,已然不是什麽秘密,這個事實讓五竹有些發怔,也讓那些依然忍耐,渾身寒冷的旁觀者們,開始感到無窮的畏懼!

  鐵釺撐在滿是血水雨水的地面上,五竹用左手扳直了已經快要斷成兩截的左腿,極為困難地向著太極殿的方向踏了一步。
布鞋踩在一具死屍的手上,險些一滑,而五竹的腹部卻是喀的一聲脆響,似乎以那處為中心,一股若蛛網一般的碎裂正在他的綿延開來,撕扯開來。

  五竹的身軀開始顫抖,開始傾斜,就像是隨時可能變成無數的碎塊,分崩離析,倒在地上,垮成一攤。
然而鐵釺依然緊緊地握在他的手中,極為強悍地撐住了他搖搖欲墜的身軀,讓他再次向前踏進了一步。

  他的第一步都地都是那樣的困難,那樣的緩慢。
伴隨著一些極為乾澀的聲音……卻依然一步步向著皇帝行去,沒有猶豫。

  皇帝收回了拳頭,淡漠沒有一絲情緒的雙眸,看了一眼自己的胸膛,似乎想要分辯自己的第幾根肋骨被那根硬硬的鐵釺砸碎。
他不記得自己出了幾拳,也不記得自己吐了多少口血。
他隻記得自己一步沒有退,卻也沒有進,隻是像個木偶一樣站在石階上。
站在自己地宮殿前,機械而重複的出拳。

  老五倒下了多少次?爬起來了多少次?朕一這生又倒下過多少次?又爬起來了多少次?為什麽老五明明要倒下,卻偏偏又要掙紮著起來,難道他不知道他這種怪物也是有真正死亡的一天?如果老五不是死物是活物,知道生死,畏懼生死,那他為什麽沒有表現出來?

  為什麽老五的動作明明變慢了那麽多,他手裡那根硬硬的鐵釺卻總是可以砸到朕的身上?難道是因為……朕也已經老了,快要油盡燈枯了?

  不是。
不能,不應該。
不甘,不忿,他冷漠的雙眸裡幽幽火星燃了起來,最後卻化成了無盡的疲憊與厭倦。

  這是注定要載入史冊的驚天一戰,還是注定要消失在歷史長河地小戲?但不論哪一種。
慶帝都有些厭煩了,就像是父皇當年登基之後若乾年。
自己要被迫心痛不已地準備太平別院的事,幾年之後。
又要有京都流血夜。
大東山誘殺了那兩個老東西,安之在京都裡誘殺了那些敢背叛朕的無恥之徒,年前又想將那箱子誘出來,如今老五也來了。

  無窮無盡的權謀陰謀,就像是眼前老五倒下又爬起那樣,不停地重複又重複,就像很多年前的故事。
如此執著的一遍一遍重演。
這種重複實在是令人反感,令人厭倦。

  可是慶帝不能倦。
他不甘心倦:朕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完,朕還沒有擊倒面前這個最強大地敵人,朕不能放手。

  緩緩地抹去唇邊不停湧出的鮮血,皇帝陛下忽然覺得身體有些寒冷,一年前受了重傷,一直沒有養好,時時有些懼寒懼光懼風,所以願意躺在軟軟地榻上,蓋著婉兒從江南帶過來的絲被……

  他很喜歡那種溫暖地感覺,不喜歡現在這種寒冷的感覺,因為這種感覺讓他有些無力,有些疲憊,似乎隨著血水的流逝,他的溫度與自信也在流逝。

  望著再次爬起的五竹,殘破不堪的五竹,皇帝陛下燃著幽火的雙眸忽然亮了起來,蒼老地面容隨著那突然而至地蒼白,顯得異常清瘦與憔悴。

  雨已經停了,天上的烏雲正在以一種肉眼可見地速度變成白雲,越來越白,越來越美,越來越亮,皇宮廣場的空氣裡充溢著雨洗青天的美好氣息,越過宮牆的極東邊天穹線處,正隱隱有些什麽美麗的不吐不快發生。

  皇帝睜著空蒙的雙眸,衣衫一振,終於從太極殿的石階上飛掠了起來,在這無雨的天空,帶起一道平行於南面的雨水,在空中留下無數道殘影。

  青天映著這一道雨龍,皇宮裡似乎不知何處鳴起嗡嗡龍吟,手持鐵釺的五竹,頓時被這一道龍,無數聲龍吟包圍住,那道灰蒙一片,肅穆莊美的破空雨水,瞬息間向著五竹發出了最強大的攻勢。

  除了場間的這兩位絕世強者,沒有任何人能夠看清楚那片雨簾裡發生了什麽,隻是龍吟已滅,一陣恐怖的絕對靜默之後,無數聲連綿而發,像一串天雷連串響起,又像高天上的風瞬息間吹破了無數情人祭放的黃紙燈,啪啪啪啪……

  五竹終於倒下了,倒在了慶帝如暴風雨一般的王道殺拳與指之下,在這一瞬間,他的身體不知道遭受了多少次沉重的打擊,終於頹然箕坐於慶帝腳前,蒼白的右手向著天空攤開,空無一物。

  那顆一直沉默而高貴的頭顱在這一刻也無力地垂了下來,倒在了慶帝的身前,有些不甘而又無奈地松開了握著鐵釺的手。

  他松開了握著鐵釺的手,鐵釺卻沒有落到皇宮地面上。
發出那若喪鍾一般地清鳴,因為鐵釺插在慶帝的腹中,微微顫抖!

  鮮血從慶帝的腹部湧出,順著鐵釺淌下,在鐵釺磨成平滑一片的釺尖滴下,滴落在五竹蒼白的手掌心,順著清晰的生命線漸漸蘊開,蘊成豔麗的桃花。

  皇帝陛下薄極無情的微微張著。
上面微顯乾枯,他地面色慘白,雙眸空蒙,無一絲情緒,低頭看著腹中的鐵釺,感受著無窮無盡的疲憊與厭煩,準備將這根深沒入腹的鐵釺來。

  他是世間第一大毅力之人,當初經脈盡碎,廢人之苦也不能讓他的精神有絲毫削弱。
更何況此時腹中的痛楚。
他知道老五已經廢了,淡淡的驕傲一閃即過,有的卻隻是無盡的疲憊,因為他發現嘴唇裡開始嘗到某種發鏽地味道。

  範閑還沒有出現,這個事實讓皇帝陛下有些惘然,他唇角泛起了一絲自嘲的笑容看來這個兒子的心神。
比他所想像預判的更強大,因其強大。
所以冷漠、冷酷、冷血地一直隱忍到了現在,眼睜睜地看著五竹被他打成了廢物。
卻還是不肯出來。

  皇帝陛下的心裡很奇妙地再次生起對這個兒子的欣賞與佩服情緒,他似乎覺得此生最為不肖地兒子,卻越來越像自己了像自己那般冷血。

  他本以為範閑早就應該出來了,在五竹第一次倒在地上時,或者是五竹的腿斷成兩截時,因為這是他一直暗中準備著地事情……然而範閑沒有,所以他感到了淡淡的失望和一絲不祥地感覺。

  此時雨後的青天。
莫不是要來見證朕最後的失敗。
是她要用與自己的兒子的雙眼,來看著自己的失敗?

  鮮血從強大的君王間湧出。
從他地腹中湧出,他再次感覺到了寒冷,再次開始記起榻上地軟被,禦書房裡的女子,然後右手穩定地握在了鐵釺之上,開始以一種令人心悸地冷漠,緩緩向身體外抽離。

  有一句老話說過,刀刃從傷口時,痛苦最甚,這可以用來指人生,也可以用來指此時的情況。

  當皇帝陛下緩緩鐵釺時,就像揭破了這些年一直被他的面具所掩藏在黑暗中的傷疤,那些他以為早已經痊愈了的傷疤,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痛楚讓他蒼白的臉更加的白,白的不像一個正常人。

  似乎連這位君王的手臂,都有些不忍心讓他面對這種痛楚,所以在這一刻,在冷清乾淨的空氣中,忽然發生了一種極為怪異的曲折!

  那是一種骨與肉的曲折與分離,完全不符合人體的構造,以一種奇怪的角度折了出去……倒有些像五竹的那條腿。

  血花綻放於青天之下,骨肉從慶帝的身體分離,他的左臂從肘關節處被一股神秘的力量齊齊斬斷,斷臂在清漫陽光的照耀下,飛到纖塵不染的空中,以最緩慢的速度,帶著斷茬處的血珠,旋轉,跳躍,飛舞,在飛舞……

  然後那聲清脆的槍聲,才開始回蕩在空曠無人的皇宮正院之中,嫋嫋然,孤清極,似為那隻斷臂的飛舞,伴奏著哀傷的音樂。

  除了北伐敗於戰清風之手,經脈盡碎,陷入黑暗之中的那段日子。
此刻絕對是皇帝陛下此生最痛楚,最虛弱的那一刹那。

  沉默了數十年的槍聲,又再次沉默了一年之後,終於在皇宮裡響起。
沉默了一年,又再次沉默了一個清晨之後,範閑的身影終於出現在了皇帝的身旁。

  眼睜睜看著五竹被陛下重傷成了廢材,範閑一直不出,那要壓抑住怎樣傷痛的衝動?然而當他出現時,他便選擇了最絕的時機,出現在了最絕的位置,直接出現在了皇帝的身旁!

  隻需要一彈指的時間!
重生二十餘年的苦修,草甸上生死間的激勵,雪宮絕境時不絕望的意志,大青樹下所悟,雪原中所思,天地元氣所造化。
生生死死,分分離離,孱弱與強悍的衝撞,貪生與憎死的一生,秋雨與秋雨地傷痛,全部融為了一種感覺,一種氣勢,從範閑的身體裡爆發了出來。

  沒有劍。
沒有箭,沒有匕首,沒有毒煙,沒有小手段,沒有大劈棺,探臂不依劍路,運功不經天一路,範閑舍棄了一切,隻是將自己化作了一陣風。
一道灰光,在最短暫的刹那時光,將自己的全部力量全部經由指掌逼了出去,斬向了皇帝陛下重傷虛弱的身體!

  雄渾的霸道真氣不惜割傷他本已足夠粗宏的經脈,以一種決然的姿態,以超乎他能力地速度。
猛烈地送了出去。

  無數煙塵斬,亮於冷清秋天。

  送到了指。
真氣不吐於外,反蘊於內。
劍氣不出指腹,卻凝若金石,狠狠刺入皇帝陛下的肩窩。

  運到了掌,真氣如東海之風,狂烈而出,席卷玉山淨面,不留一絲雜礫。
重重地拍在了皇帝陛下的胸膛之上。

  斬。
指,掌。
斬了這些年的過往,指了一條生死契闊的道路,單掌分開了君臣父子間的界線!
從未這樣強大,慶帝此生從未這樣虛弱,這一對父子連雙眼也來不及對視一瞬,便化作了太極殿前的兩個影子,彼此做著生死間的親近,似乎空中又有無數的黃紙燈被罡風刮破,噗噗響個不停,令人心悸地,令人厭倦地響了起來。

  範閑的身法速度在此刻已經提升到令人類瞠目結舌的地步,殘影不留,隻是一縷灰影,繞著皇帝陛下的身軀,瞬息內不知道攻出了數十記,數百記!

  青石地面上積著的雨水,忽然間像是被避水珠劈開了一道通路,向著兩邊漫開,露出中間乾淨的石磚,而在石磚之上約半隻手掌地距離,皇帝與範閑的身影,淩空激掠而飛,瞬息間脫離了太極殿正面地位置,向著東北方向閃電般飛掠!

  一路積水飛濺而避,一路血水自空中飛灑成線。

  轟的一聲,那抹明黃地身影頹頹然地撞破了皇宮夾壁處的宮門,直接將那厚厚的宮門震碎,震起漫天的木屑。

  木屑像蘊強勁力量的箭矢一般四面八方射出,嗤嗤連響,射穿了宮門後的圓形石門,激起一片石屑,深深地鍥進了朱紅色的宮牆之中。

  也正是這些從明黃身影身畔四面射出地木屑,讓像追魂地風,追魂的影子一般地範閑,被迫放緩了速度,在空氣中現出了身體。

  明黃色的身影撞破了宮門,緊接著又重重地撞到了夾壁中的銅製大水缸上,發出了一聲悶響,也現出了身形。

  那隻依然沒有沾上血水的手,破空而出,啪的一聲震開一隻細柔的手腕,如閃電一般拔開冰涼的金屬,翻腕而上,捏在了那柔軟的咽喉上。

  捏在了那名宮女的咽喉上。
力地靠在大銅缸旁,了一口鮮血,偏生他蒼白的臉頰上卻浮著一絲淡淡的怪異的笑容,他的一隻手臂已經斷了,身上也多出了四五個指洞和三個掌印,鮮血染遍了他身上的龍袍,讓明黃衣裳上那條金龍顯得格外猙獰,卻又格外慘淡。

  範閑緩緩放下掩在臉上的左掌右拳之橋,木屑也讓他的身體上開始不停地往衣外滲血,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出了血絲。
先前的那一擊,已經是他凝結生命的一擊,此時被迫停止,再想發揮出那樣鬼神莫測的速度,已經不可能,而且他的經脈也已經被割傷了大部分,就像無數把小刀子一樣,在他的身體裡刮弄著,痛楚酸楚難忍。

  皇帝陛下的傷更重,重到無以複加,重到似乎隨時可能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然而範閑的臉上沒有絲毫喜悅之色,一陣急促的咳嗽之後,他的神情回復了平靜,看著斜倚在銅缸旁不停喘息的皇帝陛下,一言不發。

  隻是他的眼眸透露了他的真實情緒,那種情緒很複雜……他怔怔地看著皇帝老子,總覺得眼前的這一幕不是真實的,像大雪山一樣高不可攀。
冰冷刺骨,強大不可摧地皇帝陛下……居然也會有山窮水盡的時候?

  陛下的容貌何時變得如此蒼老了?微微低頭,用太監服飾的衣袖,擦掉了唇邊的血漬,眼神複雜地看著皇帝陛下。

  他說的這句話很沒有意義,慶帝的身上至少有十餘處傷口,尤其是左臂的斷口。
腹部地創口,在不停地噴湧著鮮血。

  正如皇帝陛下先前對五竹說的那句話,這世上本來就沒有神仙,五竹不是,他也不是。
這一年裡所遭受的背叛,刺殺,傷勢延綿至此時,今日又與五竹驚天一戰,再被重狙斷臂。
再遭隱隱然突破境界的範閑伏擊,縱是世間最強大的君王,也已然到了最後的時刻。

  然後皇帝陛下的臉上依然掛著一絲嘲諷與冷漠的笑容,他的三根手指依然輕輕地放在那名宮女地咽喉上,宮女的手中提著一把槍。

  皇帝陛下看了範閑一眼,卻沒有理會他的那句話。
而是嘶啞著聲音,咳著血。
用一種溫和的眼神看著身旁的範若若,平靜的看了許久之後說道:“朕說過。
要當一位好皇帝是不容易地……首先便要舍棄一些不必要的情感,更不能心軟……若若,你今天心,這就是緻命地錯誤。

  穿著宮女服飾的範家小姐,臉上依然是一片平靜,然而她微微皺著地眉宇間,卻顯示她的內心並不像她的外表那樣平靜。

  從去年秋天開始。
她便被陛下接入了皇宮。
一直在禦書房裡伴陪著這位孤獨的君王,一天一天。
又一天,她看見了太多次在油燈下披衣審閱奏章的瘦削身影,聽到了太多聲病榻上傳出的咳嗽聲,見到了太多這名清瘦老人皺著的眉尖,漸漸地……

  大年初八地那個風雪天,她在摘星樓上,隔著玻璃看著遠方的明黃身影,總覺得那是不真實地,所以她的手指沒有絲毫的顫抖。
然而今天隔著宮門的縫隙,看著那張漸漸蒼老,無比熟悉的君王的臉,不知為何,她選擇了瞄準皇帝陛下的手臂,而不是緻命的要害部位。

  皇帝陛下說的很對,在那一刹那,範若若心一絲。

  “女生外向,晨丫頭這一年裡不停地試圖軟化朕的心志,朕不理會。
你喜歡安之這個無賴,朕也清楚,隻是你們這些丫頭究竟有沒有想過,這一年裡,到底是你們軟化了朕,還是你們被朕所軟化?”

  皇帝平緩漠然地說著話,並沒有召喚被他放逐到後宮去的內廷太監,也沒有止血,似乎他根本不在意身體裡的血往外流淌,唇角泛起一絲微諷的笑容。

  範若若的身體微微顫了一下。
範閑微微眯眼,看著面前既熟悉,卻又無比陌生,與自己關系異常複雜的皇帝陛下,腦中不知生出怎樣的驚駭,對於陛下的心志與謀算佩服到了頂點,便在先前那樣危急的時刻,皇帝在他的絕命一搏下,看似頹敗,實際上卻依然選擇了一個最好的路線,破開了宮門,找到了那位持槍者,並且控制住了她。

  範閑緊緊抿著薄薄的唇,忽然咬牙說道:“陛下,不要試圖用她的性命來要脅我。

  “你會接受朕的威脅?”皇帝緩緩地轉頭,任由鮮血在自己的龍袍上浸染,用一股嘲諷的語氣問道。

  範閑沉默片刻,搖了搖頭,望著範若若沙聲說道:“你若死了,我來陪你。

  範若若面色微白,沉默片刻後說道:“倒也不怎麽怕死。

  “脫離了生死之懼,是了不起的事情?”皇帝盯著範閑的眼睛,忽然嘶聲輕笑道:“你這張臉生的似你母親,偏生這卻有些似我,薄極無情,果然不假。

  片刻之後,一臉淡漠的皇帝陛下忽然開口道:“朕此生,從未敗過。

  不知為何,範閑重生以後總能擁有常人不能及的冷靜甚至是冷酷,然而在這樣緊張萬分的時刻,他聽到皇帝陛下的這句話,卻是從內心深處湧出了一絲酸。
一絲空,一絲怒,冷冽著聲音對著皇帝陛下大聲地吼道:“夠了!

  皇帝靜靜地看著這個兒子地雙眼,看著他因為憤怒而微微扭曲的英俊的面容,忽然冷冷地笑了起來,似乎是在笑對方的失態,對方的畏懼,以及那絲不知從何而來。
怪異的憤怒。

  空曠的皇宮上,除了地上猶自殘積的雨水,還有那無數地屍體血肉之外,便隻有四個人還能站立著。
範閑站在五竹叔的身旁,冷漠地注視著不遠處的那抹明黃身影,心裡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事情,他確實畏懼,但那種憤怒絕對不是因畏懼而生,而是因為另一股悲涼的感覺而生。

  從彼處至此間。
距離極短,範閑似乎有出手的機會,然而陛下就在範若若身旁三尺之內,誰也不敢在一位大宗師的眼下進行這種冒險,雖然範若若的手裡還是提著那把重狙,雖然誰都能看出來。
皇帝陛下已然油盡燈枯,垂垂危矣。

  “朕此生從未敗過。
”皇帝陛下看著眼前的兒子和他身前的五竹。
緩緩擡袖擦去了唇角地鮮血,冷漠開口說道:“朕隻是感覺到。
似乎朕……要死了。

  失敗與死亡是兩種概念,失敗乃勝負,生死卻往往屬於天命。
一位君王的失敗必定會導緻他的死亡,而一位君王的死亡,卻不見得是因為他失敗。

  今日的慶帝或許已經被死亡的氣息所環繞,但他並沒有失敗,因為今天地死亡。
其實早在很久之前就注定了。

  世間沒有真正的王道。
皇帝陛下地身體,這些年裡一直被暴戾的真氣。
擾地不得安息,而這一年來諸多事由,更是讓這些真氣在肉身上尋覓到了傷害他的道路,快速地破壞著他的生機,加速著他衰老的。
然而皇帝陛下微微陷下的雙眼,冷漠地看著範閑,並沒有輕描淡寫地說出了這個注定會讓對方感到無窮震驚的真相。

  “朕即便死,也要殺死你這個逆子。
”皇帝陛下咳了兩聲,咳的他微微彎腰,咳聲中帶著一絲淡淡地不甘,“李氏地江山注定要一統宇內,隻要你死了,無論朕那兩個兒子誰登基,日後的天下,依然是大慶地天下。

  南京城下如火如荼的戰火,隻是逼範閑現身的火苗,不然若範閑若從神廟歸來,往天下一隱,慶帝到何處去尋他去?然範閑不死,南慶千秋萬代之偉業無法呈現,慶帝即便知曉自己身體將衰,如何能安?

  今日之局,不過是君要殺臣,父要殺子罷了,然而誰可料此時皇宮之中,卻轉換了局勢,孤清的宮廷內,皇帝陛下一人卻面對著所有的敵意。

  在這一刻,皇帝陛下覺得有些疲憊,他靜靜地看著範閑,忽然發現心頭對這個兒子的殺意,並不如自己想像中那般強烈。
這是因為什麽?或許君王殺意的源頭,隻是範閑的背叛而讓他產生的怒火,而不是為了慶國的千秋萬代?

  無經無脈之君,無情無義之人,一旦因失望而憤怒,一旦動情,也不過是個凡人罷了。

  皇帝陛下忽然覺得自己若這般死了,隻怕會非常孤獨,黃泉下的那些親人,承乾,承澤,皇後,他們會用怎樣冷漠的目光來看自己?母後在陰間可還安好?那個死後的魂靈是不是依然用那種看似溫柔,實際上卻無比疏離的目光看著自己?

  一股孤獨的落寞感,佔據了蒼老的皇帝陛下身軀,他忽然發現,在人生最後一戰之中,自己面對的還是她的槍,她的仆人,她……與自己的兒子。

  原來折騰了一輩子,最後還是在與她作戰。
一念及此,皇帝陛下的面容上浮現出了一絲悲涼的笑容,難道朕注定是要敗在她的手中?明黃的身影微微一振,範若若手中的那把槍便被他完好的那隻手淩空捉了過來,指節微微,君王的霸道真氣如江河湖海一般迸出,一聲輕響之後,槍管竟是被生生地彎曲了一截!

  皇帝陛下真氣激蕩。
傷勢愈發嚴重,然而他隻是眯著雙眼,冷冷地看著被扔在腳下的破銅爛鐵,就像在審看著那個,久久不發一語。

  “如果老五不再踏足人世間,該有多好。
”皇帝陛下低著頭,忽然輕輕地歎了一口氣,緩緩擡起頭來。
看著箕坐於地,靠在範閑腿邊的五竹,極為困難地搖了搖頭。

  “叔已經記不起來很多事情。

  “然而發生地終究是發生了,他總有一天會想起當年發生了一些什麽,從而知道一些什麽,他……總是要來殺朕的。
”面色蒼白的皇帝怔怔地看著癡呆無語,像個孩子一般,試圖站起,卻總也站不起來的五竹。
忽然開口說道:“老五,你又忘記了一些事情,真是……幸福。

  當一位強大的人物開始變得如此嘮叨的時候,是不是說明他真的老了?還是說是在回光返照?範閑怔怔地看著斷了一臂的皇帝老子,忽然覺得胸膛處一陣空虛,一陣抽搐。
他總覺得今天地這一切發生的太過怪異,完全不像是真實的。

  皇帝深陷的眼睛裡光芒漸漸煥散。
看著範閑輕聲說道:“不是你,終究隻是你母親贏了。

  他嘲諷的望著範閑。
沒有一絲頹喪的情緒,反而像極了前些年那位強大無比的君王,嘲笑說道:“戰家小皇帝的種是你的……老三是什麽樣性情地人你也知道,將來無論你如何做,這天下,總是姓李的天下。

  “你曾說過,你死後哪怕洪水滔天。
朕卻不得不想。
”皇帝看著範閑。
唇角的笑意越來越濃,也越來越充滿了嘲諷的意味:“你母親隻是試圖改變歷史的進程。
你卻妄想阻止歷史的進程,這是何等樣狂妄而天真地想法。

  範閑沉默了很久之後,忽然開口說道:“其實您或我,在歷史當中,都隻是很不起眼的水花。

  “不,史書上必將有朕地一頁。
”皇帝的瞳子裡閃過一絲冷酷而驕傲地光芒。

  範閑沒有再說什麽,他到此刻才發現,原來自己依然低估了這位皇帝老子,原來自己平日裡說過什麽,做過什麽,根本沒有辦法瞞過他,便連北齊那邊的紅豆飯,他也知道……

  此時場內一片血泊,範閑沒有動,也不敢動,因為在陛下的控制之下,他甚至不知道怎樣解決眼下的局面,也不知道陛下此刻的虛弱究竟是一種假像,還是人之將死,真的看透了某些事物。

  對於這位皇帝老子,範閑有著先天的敬畏,哪怕到了此時,他依然如此,他不知道呆會兒宮外地禁軍是不是會突破自己預先留下地後手,再次強行打開宮門,他也不知道影子和葉重那邊究竟如何,他更不知道為什麽姚太監那一拔人,始終沒有出現。

  最令他感到無窮寒意的是,陛下臨死前地反擊,會不會讓五竹叔,,以及自己都陪他送葬直至此刻,他依然相信,皇帝老子有這種實力。

  皇帝陛下困難地擡起頭來,微眯著雙眼,隔著宮牆,看著天空東面的碧藍天空,似乎發現那邊可能要有什麽美好的東西發生。

  他望著天空,眼角的皺紋卻微微顫動了一絲,似乎想到了一些什麽,探在龍袖之外的右手,微微曲起,似乎想要握住一些什麽。
他眼眸裡的光芒從煥散中漸漸凝聚,似乎想要看清楚一些什麽,他的腦海裡泛過無數的畫面,似乎想要記住一些什麽。

  沒有誰比慶帝自己更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或許從初八的風雪天開始,他就預見了自己的這一天必將到來,這不是還債,隻是宿命罷了。
然而為何他的心中還是有那般強烈的不甘,以至於他皺極了的眉頭,像極了一個問話,對著那片被雨洗後,格外潔淨的碧空,不停地發問。

  少年時在破落王府裡的隱忍屈震,青年時與友人遊歷天下,增長見聞,壯年時在白山黑水,落日草原上縱馬馳騁,率領著無數兒郎打下一片大大的疆土,劍指天下,要打下一個更大的江山。
意在千秋萬代,不世之業,青史留名。

  然而這一切,卻要就此中止,如何能夠甘心?朕還有很多的事情未做……

  如果慶帝知道這些橫亙在他人生長河裡地人物,比如葉輕眉,比如五竹,比如範閑。
其實都不是這個世界的人,會不會生出,天亡我也,非戰之罪的感歎?

  他隻是在想。

  如果沒有那個女子,就沒有跟著她來到世間的老五,也就沒有安之,也許沒有內庫,沒有很多的東西,然而朕難道就不能自己打下這片江山?

  不。
朕一樣能夠,大不了晚一些罷了,沒有無名功訣又如何?大宗師這種敢於與朕抗衡的物事,本就不應該存在,不是嗎?

  隻是……如果沒有如果,如果沒有葉輕眉。
或許朕這一生也就沒有了那段……真正快樂的日子?

  皇帝的眉尖蹙了起來,忘卻了生命地流逝。
隻是陷入了這個疑問之中,這個問題當初在小樓裡。
範閑曾經提過,然而直到此時,皇帝陛下才真正地對自己發問,或許是因為過往的這數十年,他一直都不敢問自己這個問題。

  他收回了目光,回復了平靜,垂死的君王依然擁有著無上的威勢與心志。
他冷漠地看著面前的範閑與五竹。
似乎隨時可能用生命最後的光彩,去燃燒對方的生命。

  一陣長久的沉默。

  範閑再次抹掉唇邊的鮮血。
緊張地注視著皇帝陛下地每一個動作,隻是連他都沒有發現,自己不僅薄薄的像極了皇帝,便是這個抹血的動作,也像極了對方。

  皇帝陛下忽然笑了,唇角很詭異地翹了起來,然後漸漸斂去笑容,冷漠開口道:“朕今日知曉了箱子裡是什麽,但朕此生還有一件事情極為好奇。

  他雙眼微眯望著五竹,一字一句說道:“朕很想知道這張黑布後面藏的究竟是什麽。

  人世間最為強大的君王,在人世間最後一次出手的目標,選擇了五竹而不是範閑,或許是因為範閑是他地骨肉,或許是因為他認為五竹這種讓他厭煩的神廟使者,實在是很有該死地必要,或許是因為慶帝一直認為,人世間的事情,總是應該由人世間地人解決,而不應該讓那些狗屎之類的神來插手。

  或許隻是因為慶帝最後那刹那發現了範閑的某些形容動作,實在是和自己很相像,總而言之,他那隻如閃電般的手,割裂了空氣,襲向了五竹的面門,而放過了範閑。

  範閑活了下來,在皇帝陛下最後一擊的面前,他的手就像是落葉一樣被震開,根本無法阻擋,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皇帝陛下地手掌,夾雜著生命裡最後地那股真氣,狠狠地拂在了五竹的面門上。

  慶帝一拂,五竹頸椎猛然一折,向著後方仰去,黑布落下,時間……仿似在這一刻凝結了。

  那塊黑布在清風中緩緩飄了下來。

  有一塊黑布遮在監察院地玻璃窗上,用來遮掩皇宮的刺目光芒。
有一塊黑布遮在五竹的眼睛上,用來遮住這片天。

  這一塊黑布不知道遮了多少年,似乎永遠沒有被解開的那一天,幾百年,幾千年,幾萬年,一直如此。

  今天這塊黑布落了下來,黑布之下,是……一道彩虹。

  一道彩虹從五竹清秀少年的眉宇中間噴湧而出,從那一雙清湛靈動而惘然的雙眼間噴湧而出,瞬息間照亮了皇宮內的廣場,貫穿了那抹明黃色的身影!

  彩虹貫穿了慶帝的身體,將他不可置信的面容映的明亮一片,然後重重地擊打在太極殿的殿宇之上,化作了條火龍,瞬間將整座宮殿點燃!

  隻是瞬間,皇帝陛下的面容上忽然化作了一片平靜,在這一片火中,驕傲地挺直了身體,雖隻有一隻手臂,他站直了身體,臨去前的刹那,腦中飄過一絲不屑的思緒原來如此,不過如此,依然如此。

  世間至強之人,便是死亡的那刹那。
依然留下了一個強橫到了極點的背影。
這個背影在這道溫暖地彩虹之中,顯得格外冷厲,沉默,蕭索,孤獨,卻又異常……驕傲。

  漫天飛灰,漸漸落下,若用來祭奠人間無常的鞭炮碎屑。
鋪在了宮前廣場血泊之中。

  與此同時,越過宮牆的東方天穹,那處一直覺得將有美好事情發生的地方,在雨後終於現出了一道彩虹,俯瞰著整個人間。

  入夜,熊熊燃燒的太極殿大火已經被撲滅,幸虧今日雨濕大地,不然這場大火隻怕要將整座南慶皇宮都燒成一片廢墟。

  被關閉的皇城正門,在那一道彩虹的異像出現後不久。
便被朝廷的軍隊強行衝破,沒有誰能夠隱瞞皇帝陛下遇刺身死地消息,雖然直到此時,那些悲慟有加,無比憤怒的人們,依然無法找到陛下的遺骸。

  行刺陛下的不是北齊刺客。
是南慶史上最十惡不赦的叛逆,惡徒。
範閑。
朝廷在第一時間內就確認了這個消息,如果不是胡大學士以及傷重卻未死的葉重。
強行鎮壓下了整個京都裡的悲憤情緒,或許就在這個夜晚裡,範府以及國公巷裡很多宅子,都已經燒成爛宅,裡面的人們更是毫無幸理。

  除了胡大學士以及葉重之外,真正控制住局面的,還是那位臨國之危。
登上龍椅地三皇子李承平。
在這位南慶皇帝陛下的強力控制下,京都的局勢並沒有失控。

  當然。
其間老監察院以及某些隱在暗中的勢力究竟發揮了怎樣的作用,沒有人知道。

  而此時,被朝廷再下通緝,賞額高到了令人瞠目結舌程度的欽犯範閑,卻出乎絕大多數人意料,出現在了一個絕對沒有人能夠想到地地方。

  他依然在皇宮裡,在黑夜的遮掩下,收回了望向太極殿方向地目光,走在比冷宮更冷清的小樓附迫。
太極殿已經被燒毀了,而小樓更是早已經被燒成一地廢灰,他走在沒膝地長草之中,微微低頭,不知道是來做什麽,還是說,他隻是想來向葉輕眉述說今天發生的這一切?

  範閑的眼瞳微縮,看著小樓遺址旁出現的那個人,微微偏頭,似乎有些沒有想到。

  出現的這個人是姚太監,他面無表情地走到了範閑的身前,遞過去一個小盒子,沙著聲音低聲說道:“這是陛下留給你的。

  範閑有些木然地接過盒子,看著消失在黑夜中地姚太監,並不擔心對方會召來高手圍攻自己,宮外是一個世界,宮內是一個世界,在宮內這個世界之中,想必此時沒有人會想對自己不利,即便有人想,也不可能是現在這個時刻。

  陛下留給了自己什麽?為什麽要留?難道事先他就知道自己過不了今天這一關?範閑怔怔地望著手裡地盒子,這才明白為什麽先前姚太監一直不在陛下身邊,原來陛下交給他一個很奇怪的任務。

  打開盒子,盒子裡是一方白絹和一封薄薄地信,範閑的身子微僵,在第一時間內認出這是什麽。

  這是當年他夜探皇宮時,在太後的鳳床之下看到的三樣事物之一,其中的鑰匙早已經被他複製了一把,成功地打開了箱子。
而白絹和這封信便是另外兩樣。

  四年前長公主在京都叛亂之時,範閑曾經試圖再次找到這兩樣事物,結果發現已經不在含光殿,如今想來,肯定是陛下放到了別的地方。

  陛下後來自然知曉鑰匙在自己手裡,所以隻是將這封信和這方白絹留給了自己。

  範閑用指尖輕輕地摩娑著白絹的表面,定了定神,打開了並沒有封口的信封,仔細地看著,漸漸的他的眉頭皺了起來,然後又舒展了開來。

  這是葉輕眉當年寫給慶帝的一封信,從信中的內容,他知道了白絹是什麽,這是當年太後賜給妖女葉輕眉自盡用的白綾,而……當葉輕眉在太平別院接到旨意之後,直接將這方白綾原封不動地送回了宮中,送到了太後的床前。

  想必隻有五竹叔才能做到這件事情,想必太後那天嚇的極慘。
所以她一直把這方白綾留著,以加深自己對於葉輕眉這個妖女的恨意?

  然而除了以頑笑地口吻講述這件事情,以表達自己的強烈不滿之外,葉輕眉的這封信裡便沒有其它的值得留意的內容,通篇隻是些家長裡短,五竹如何,範建在青樓如何,配上那些拙劣而生硬的字跡。
實在是不忍卒睹。

  好在隻有薄薄的兩頁紙。
範閑愈發地不明白,為什麽皇帝老子會如此珍視這封信,甚至最後還要留給自己?難道說自己先前想錯了,不論是白綾還是鑰匙,還是這封信,其實都是陛下藏在含光殿,而不是太後藏的?

  他搖了搖頭,不再去想這些注定要湮沒在回憶裡,沒有任何人知曉答案地問題。
緊接著卻注意到了第二張信紙後面的那些筆跡。

  這些筆跡遒勁,卻控制著情緒,寫得格外中正有序,很明顯是陛下的字跡。
範閑仔細地看著,看了很久很久之後,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雙手一緊,下意識裡想將這封信毀掉。
接著卻是小心翼翼地將信紙塞回信封,放入懷中收好。

  “朕沒有錯。

  這是慶帝留在信紙後面最後的幾個字。
看似是異常強大驕傲的宣告,然而在信紙上對著一個逝去的的宣告,實際上隻可能是一種幽幽的自問。

  然而誰也無法解答這個問題,除了歷史之外,不,就算是那些言之鑿鑿的史書,隻怕也無法評斷皇帝陛下這一生地功過是非。

  由葉輕眉而發。
陳萍萍而發。
他對皇帝陛下隻有仇恨,然而他與皇帝老子之間的關系。
又豈是僅僅的血緣這般簡單,他內裡的靈魂可以不承認血緣,卻無法擺脫這些年的過往,這種情緒複雜至極,以至於根本不是文字所能言表。

  皇帝陛下死了,而範閑直到此刻,依然覺得從身到心一片麻木寒冷,不敢相信這個事實,他總覺得那個男人是天底下最強大,最不可能戰勝的人,怎麽就死了呢?他似乎有些寬慰,卻沒有報仇後地喜悅,他似乎有些悲哀,卻怎樣也哭不出來,他隻是麻木,麻木地站立著這寒冷的風中。

  由信中可知,世間真地沒有真正的王道,原來皇帝老子地身體這一年裡已經不行了,原來就算如葉輕眉所說,讓每個人成為自己的王,也不是王道……範閑以及他所堅持的信念更不是。

  正如那個風雪夜,他對皇帝陛下所言,他所要求的隻是心安,隻是私怨了結罷了,並不牽涉到正確與否的大命題,要知道人類本來就不是一種追求正確的物種。
正確並不是正義,因為正義總是有立場的。

  他忽然想起了靖王爺珍藏著地葉輕眉地奏章書信,想到當年葉輕眉給皇帝的信裡總是在談關於天下,關於民生地事情,像今天這樣尋常口吻的信倒真是隻有一封,或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皇帝陛下才格外珍惜?

  一念及此,他的唇角不由泛起了一絲苦笑,皇帝陛下與葉輕眉,毫無疑問是人世間一等風流人物,說不盡的風華絕代,然而二人一朝相遇,卻真不是什麽幸福的事情。
陛下遇著葉輕眉這樣的女子,何嘗不是一種痛苦,然而葉輕眉遇到慶帝,則更是怎樣也難以言喻的悲哀了。

  範閑有些木然地站在夜宮之中,站在長草之間,看著小樓的遺痕發呆,直至此時,他依然不知道葉輕眉葬在哪裡,父親範建當年的話,如今知曉,那隻是一種安慰罷了。
小樓裡那幅畫像的黃衫女子已經化成灰燼隨風而去,皇帝陛下也化成灰燼隨風而去,或許在天地間的某一個角落,他們會再次碰觸在一起?

  靜靜地站立了很久很久,他借著黑夜的遮掩,向著太極殿的方向行去,準備出宮,於夜色之中見皇宮燈火,聽見禦書房裡略顯青澀的聲音,看到那些面露哀戚,實則心有所思的新晉大臣,不由若有所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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