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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餘年》第5卷京華江南 第101章 春之道

慶餘年 貓膩 6342 2024-01-29 20:04

  四輪馬車的車輪碾過官道上剛剛生出來的小草,與路面上的石縫一碰,發出咯咯的聲音,與車樞間的簧片響聲和著,就像是在唱歌一樣歡快。

   出內庫的道路上盡是一片歡愉景象,小鳥兒在遠方水田邊的林子裡快速飛掠著,青青的禾苗展露著修長羞怯的身姿,水田邊的野草不屑一顧看著它們,道路上車隊絡繹不絕,河道上貨船往來,將內庫的出產經由各種途徑運出去,賣給天下人,好一片熱鬧景象。

   一列車隊由官兵開道,很輕松地通過了最內的那道檢查線,本來官道上的貨車們都不敢與這輛車隊爭道,下意識裡停了下來,但那隊馬車中有人看了兩眼,似乎是發現今天內庫出貨量太大,交通有些繁忙的緣故,便下令讓自己這行人的車隊停在了道邊一片草地上,很令人意外地讓貨車們先行。

   車隊倒數第二輛馬車中,是昨日剛被去了烏紗、除了官服,可憐兮兮的內庫轉運司官員,這幾位官員都是長公主安插在內庫的心腹,雖然曾經想到過,範提司到任後自己的日子一定不好過,但確實沒有想到範閑竟是如此不給官員和那位嶽母留臉面,乾脆至極地將他們抓了起來,而且用的名義……竟是工潮之事……這些官員此時當然知道,自己是中了範閑的套子,內心惶恐不安。

   不過範閑並沒有馬上開堂審案,這些官員自有親友,昨天夜裡在獄中就知道。
範閑準備將自己這些人帶到蘇州,交由江南總督薛清薛大人親自審問,一聽到這個消息,這些官員的心情才稍微好了些,隻要不面對監察院的老虎凳,辣椒水,這案子哪裡容易這麽定下來?就算監察院方面掌握了司庫們反水地口供。
可是隻要自己到蘇州後抵死不認,薛清薛大人,總也要給長公主些許臉面,隻要拖些時辰,隻要京都的壓力到了,範閑自顧不暇,想必也不會再理會己等。

   “為什麽要給薛清去審呢?”海棠半倚在車窗邊上,微微皺眉。

   範閑低著頭說道:“這事兒我不適合做。

   海棠輕輕嗯了一聲,沒有再繼續說什麽,自從工潮那天之後。
兩個人之間的氣氛便變得有些怪異起來,往日裡的彼此信任似乎減弱了少許,相待有禮,卻多了幾絲生疏。
海棠事後轉念一想便明白了是為什麽,知道自己當日提出出遊,確實有些讓範閑難為,但是後幾日看範閑總是這般刻意清淡著,她也不好主動開口解釋,畢竟不論怎麽說,海棠身為北齊聖女。
地位何其超然,範閑的驕傲也觸動了她的驕傲。

   於是兩個人目前便保持著這種尷尬的對答。

   “我想再確認一次,銀子到帳了沒有?”範閑皺眉問道。

   海棠臉上浮著淡淡微笑,似乎是在嘲諷範閑地患得患失。
輕聲說道:“上次在蘇州就說過,何必如此擔心,莫非你現在信不過我了?”

   範閑忽然覺得馬車裡的氣氛有些壓抑,低聲囑咐了身旁的思思幾句,便掀開車簾下了車。
思思微微偏頭,好奇地看著海棠,不知道這位名聲滿天下的姑娘氣,究竟是怎麽得罪少爺了――這些天她看的清楚。
少爺雖然與這位海棠姑娘沒有什麽男女之私,但起先的表現像極了相交多年的知交好友,這幾天卻有些奇怪。

   海棠被思思看的有些莫名,忽然展顏笑道:“看什麽看呢?”

   思思沒好氣道:“就興你看我,不興我看你?”

   海棠笑著搖搖頭。
習慣性地將雙手往腰旁一揣……卻發現揣了個空,她這些天一直穿著婢女的衣裳。
而不是慣穿的花布?子,身前並沒有那兩個大口袋。

   她望著思思取笑道:“我看你,是想瞧瞧範閑喜歡地女子是什麽模樣。

   這話是實在話,海棠這妮子一直有些不理解,明明她的好友司理理乃是天底下最美麗的女子,為什麽範閑在理理面前卻能保持著鎮靜,刻意維持著距離,就算在那一夜顛狂之後,對理理也沒有什麽牽掛之情,這下江南數十日了,範閑竟是沒有問過自己一句,比如理理最近過的可好之類。

   就算再是絕情之人,對於曾有過一夜之緣,同車之福的絕世美女,總不至於如此冷漠,於是乎海棠甚至開始懷疑,範閑此人是不是有些隱疾,比如像陛下那般……

   可是偏生範閑卻收了思思入房,海棠這一路行來,當然知道思思這個大丫環乃是範閑的房中人,所以有些奇怪,但看了這些天,也沒瞧出來思思究竟有什麽奇異處,長相隻是端莊清秀,遠不及司理理柔媚豐潤。

   聽著海棠姑娘說到“範閑喜歡的女子”時,思思的臉倏的一下就紅了,用蚊子一般大小的聲音應道:“少爺……怎麽能喜歡我。

   海棠苦笑著搖搖頭:“不喜歡你,又怎會收你入房?雖然範閑是個冷血無情之人,但我可不相信他會如此行事。

   思思忽而擡起臉來,露出驕傲與自信地神采:“姑娘弄錯了,少爺是世上最重情份的人。

   “情份?”海棠品咂著這兩個字,想起來思思好像是從小侍候範閑長大的人,一時間皺起了眉頭,心裡猶疑著,像範閑這種冷血無情、以算計他人為樂的年青權臣,真地是……重情之人?

   她歎了口氣,由於衣服上沒有大口袋,隻好有些遺憾地將兩隻手袖了起來,問道:“思思姑娘,那你先前為什麽要盯著我看?”

   其實思思對於前些天總是與少爺形影不離的這位海棠姑娘,有些許抵觸情緒,畢竟對方又不是少奶奶。
而且又是敵對的北齊人。
但後來接觸地多了,就像許多和海棠接觸過的人一般,思思也很容易地就喜歡上了這位言辭溫和,行事光明,性情直率而不魯蠻的姑娘家。
海棠這人身份高貴,面容雖然看似淡疏,說話不多。
但是待人卻極誠懇,不論是什麽樣身份的人,都會平等看待,而且是從骨子裡的尊重與平等――比如現在還是大丫環身份地思思――僅僅這一點,就已經超出世人多矣。

   此時聽著海棠姑娘發問,思思不由掩唇而笑,說道:“和姑娘想的一般,我也是想瞧瞧少爺喜歡地人是什麽模樣。

   ……

   ……

   馬車裡安靜了下來,海棠睜著那雙大大的明亮的眼眸,像看可愛小動物一樣看著思思。
半晌之後,雙手互套在袖子裡,聳了聳肩,說道:“胡人會不殺人嗎?”

   西胡北蠻,數百年來不知道殘害可多少中原子民,兇惡之名傳遍四野,思思很堅決地回答道:“不可能!

   海棠緩緩眨眼,微笑說道:“同樣地道理。

   ―――――――――――――――――――――――

   微風拂過範閑的臉,告訴他現在就是春天。
他閉著雙眼,迎著撲面而來地小風。
嗅著風中生命的氣息,十分愜意,眼前水田那頭的樹林青葉被風兒吹的沙沙的,忽然間他地眼簾微動。
聽到了後方也傳來了沙沙的聲音。

   不是風拂林梢,不是掃大街,不是擲骰子,不是鉛筆頭在寫字,不是春蠶把那桑葉食。

   是她在走路,村姑在走路。

   範閑沒有睜開雙眼,緩緩說道:“為什麽是不可能?”

   “嗯?”海棠平靜地走到他身邊,用一個字表示了自己的疑問。
清淡處像極了很多年前那個瞎子對陳萍萍在表示疑問。

   範閑唇角微翹,說道:“為什麽你認為我不可能喜歡上你?據院裡的消息,北齊太後已經開始著急你的婚事了。

   海棠將雙手揣在袖子裡,站在他身邊看著前方水田裡的耕牛,淺淺一笑。
知道自己與思思在車廂中的對話被他全聽到了,開口說道:“看來你的真氣恢復的不錯。

   範閑睜開了雙眼。
盯著一隻落到耕牛背上的小鳥,笑著問道:“我問地是……為什麽我不可能喜歡你。

   海棠扭頭看了他一眼,發現他是很認真地在問這個問題,不由無奈應道:“總是喜歡這般口花花的,又不能真的佔什麽便宜。

   範閑默然,想到昨天與七葉的那番談話,自己重生之後有許多事情是隻能做而不能說,但與海棠……似乎隻能說不能做?他不由笑了起來,說道:“我隻是很好奇你為什麽如此肯定。

   海棠微笑說道:“在上京城裡,你曾經說過,但凡男人,或者說是雄性動物,都是用下半身思考地……而我自忖,並沒有那等容顏引發你的心思,畢竟我的身份不一樣,你有所忌憚,又不可能獲取什麽利益,怎麽會喜歡我?”

   海棠是北齊聖女,範閑是南慶權臣,兩人可以以友之道相處,但如果真要湊成一對,北齊太後,南慶皇帝,肯定都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相反,對於兩個人的謀劃卻會帶來一些損害。
但範閑想的卻不是這些,嘲諷說道:“喜歡這種事情,和利益無關。
我發現這不過半年的時間,你的心性和以往已經差了太多。

   這話在杭州的時候,範閑似乎也對海棠說過。

   海棠默然半晌,緩緩開口說道:“天一道講究天人感應,上體天下,下憐萬民,我本以為這些事情自然而行便可,但是這半年來糾纏於諸多籌劃之間,與我門中心法大相徑庭,不免有些不適應。

   範閑微微頷首,讚同說道:“這種勾心鬥角地事情,確實隻適合我這種人做,你還是應該做回村姑這個有前途的職業。
”他不知道想到了什麽,歎息說道:“說來你心性不諧,終究還是我的問題。
若在上京時,我不將你拉入局中,或許你現在還在園子裡養雞逗驢。

   他轉向海棠微笑說道:“我算不算是把你引入了魔道?”

   “何為魔道?”海棠平靜應道:“隻是心魔罷了,有所欲,便有所失,雖然我之所欲看似堂皇,但依然必有所失。
這才是所謂自然之道。

   範閑問道:“那你依然堅持?”

   “當然。
”海棠輕聲說道:“安之你說過一句話深合我心。

   “什麽話?”

   “這世上,從來沒有好戰爭,壞和平。
”海棠微笑說道:“所以為了這個目標,我願意幫助你。

   範閑再一次陷入沉默之中,看著面前的景物發呆,隻見那隻鳥兒或許在糊滿黃泥地耕牛身上,並沒有發現什麽寄生蟲可以果腹,於是呼地一聲飛走了。

   “其實你不要太自卑。
”範閑扭頭望著海棠,極為嚴肅認真說道:“我一直覺得你長的很是很端莊地。

   海棠啞然,片刻後應道:“敢請教。
這是在讚賞朵朵,還是在嘲諷?”

   範閑笑了起來,搖頭說道:“隻是針對你先前說的,我不可能喜歡上你的原因,有感而發。

   海棠終於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像個小女孩兒一般,極為難得。

   範閑發覺眉心有些癢,伸指頭揉了揉,說道:“不要和我比,這世上的女子但凡和我比起來。
也沒幾個美人兒了。
”他鬱悶說道:“這不是我地問題,這是我父母的問題。

   海棠再怎麽清淡自持,畢竟也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姑娘家,姑娘家哪有不注重容貌的?除非是瞎子……她被範閑這幾句明為寬慰。
暗為取笑的話氣的好生鬱卒,心想這廝的嘴果然有些犯嫌,咬牙說道:“身為高官,說話還是不要亂謅的好。

   範閑似是沒有察覺對方的恚怒,認真解釋道:“不是亂謅,你說我不可能喜歡你是因為你長的不夠漂亮,而我是想向你解釋,在我看來。
你長地真的不錯……”

   海棠微微一怔。
範閑下一句話來的極快:“畢竟有過前例,我那妻子,京都人都說她長的也就是清秀罷了,但在我看來,婉兒卻是世上最美的女子……”他搖頭歎息道:“我的審美。
與這世上大多數人,大概都不相同。

   這句話終於將海棠毒翻了。
她悶哼一聲,取出袖中的雙手,拂袖而去。
雙袖一拂,草地上草屑亂飛,風無因而動,氣勢逼人,想來這一拂中?著天一道的無上真氣才是。

   範閑伸手遮目,在一片草屑中好不狼狽,前後搖晃,似乎隨時可能倒地不起。
偏這般,漫天草屑之中卻傳來他快意無比的笑聲。

   ……

   ……

   風停草屑落,海棠靜立一旁,面帶一絲譏屑,看著他嘲笑道:“羞辱我一番,可將前兩天的氣出了?”

   範閑微微一怔,歎了口氣,微笑說道:“朵朵,你可還有氣?”這是工潮之日後,他第一次以朵朵稱呼對方。

   海棠一愣之後,緩緩轉身,向著馬車那方走去。
此時馬車裡地六處劍手早已下車看護著,而以高達為首的虎衛,更是警惕地盯著海棠,畢竟先前那一陣草屑風

   這些範閑的屬下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很害怕海棠忽然出手。

   範閑跟了上去,微笑說道:“不要急著上車,陪我走走。
”他揮揮手讓高達一等人退開,又交待了幾句,便攜著海棠並排沿著官道旁的林地往前方走去。

   ……

   ……

   兩個並排走著,離車隊已經有了好長一段距離,頭頂地春林透著陽光,絲絲點點叉叉,幻化成各式各樣美麗的光斑,照耀著兩人的衣衫之上。

   “我是很在乎信任這兩個字的人。
”範閑平靜說道:“或許是因為我這一世,很難找到值得信任的人,所以那天你要出府,我有些失望。

   海棠微低著頭,沒有解釋什麽,而是很直接地說道:“朵朵也是個很在意此事的人,畢竟你我分屬兩國,若無信任二字。
實在很難成事。

   話一旦說開了,就比較簡單,隻是此時再去問海棠究竟是不是想去工坊裡偷窺,還是範閑誤會了這位姑娘,都已經是很沒有必要的事情。
既然經由範閑那張尖酸嘴,二人間地信任得到了某種程度地恢復,再提舊事。
就會顯得極為愚蠢。

   二人並排往前方走著,海棠用餘光瞥了他一眼,皺了皺眉頭,雙手還是袖在袖中,總不及範閑揣在大口袋裡舒服,範閑輕聲解釋道:“監察院官服,我讓思思加了兩個口袋。

   海棠微微一笑,有些遺憾地歎了口氣。

   官道旁林地裡,沙沙之聲再起,這一對並無男女之私。
卻格外苛求對方信任的男女,就如同半年之前在北齊上京的皇宮裡,在玉泉河畔的道路上,那般自然而然地拖著腳跟,懶懶散散地走著。

   身前身後盡是一片春色,頭頂林葉青嫩可愛。

   “打算怎麽對付明家?”海棠輕聲問道。

   範閑的眉毛微微一挑,說道:“內庫開門招標,一共十六項,往年崔明兩家便要佔去十四項,如今崔家倒了。
便留下了差不多六個位置,我已經安排人來接手,等年中思轍在北邊將崔家殘業收攏地差不多後,北南兩方一搭。
路子就會重新通起來……隻要你們那位衛指揮使不要瞎整,內庫輸往北方地貨路不會有問題,至於其中能搭多少私貨地份子,這還要看我能將內庫掌握到什麽程度,另外就是父親那邊給我調來的人手,不知道能起多大的作用。

   這是他與北齊小皇帝之間的協議,海棠南下,當然就是來盯著此事以及那一大筆銀子。

   海棠沉默片刻後說道:“就算你能在短時間內將內庫全盤掌握到手中。
但如果你往北方發的數量……依照協議,要比長公主往年發的私貨更多,你往慶國朝廷交的數量怎麽保證?我擔心你不好向慶國皇帝交代,這次來之前,陛下也托我給你帶話。
如今今年無法滿足北方需求,可以暫緩兩年。
等你站穩再說,畢竟這是長久之計。

   範閑微微一怔,沒有想到北齊皇帝竟然如此替自己考慮,忍不住笑了起來,說道:“看情況吧,隻要今年內庫出產能比前幾年有明顯的增長,我就很好向朝廷交代了。

   海棠看了他一眼,疑惑問道:“這增長從何而來?”

   範閑平靜應道:“第一,當然是內庫各工坊的出產要有增加,開源之後,如何做帳將貨偷運出去,自然有老掌櫃、蘇文茂、還有父親派來地那些戶部老官在帳上做手腳,你也知道監察內庫的本就是我自己,我想抹平痕跡並不太難;第二就是,我打算在明家身上狠狠啃上一口,將這個大族的財富挖出來雙手獻於陛下,陛下一定會很高興的。

   回到了海棠最開始問的那個問題, 究竟打算如何對付明家。
海棠聽他的口氣,似乎並不準備在短時間內抹平明家,有些意外,問道:“你能容得下明家?”

   “不得不容,至少在今年之內。
”範閑自嘲笑道:“崔家的根基太浮,戰線鋪的太遠,所以監察院可以一戰成功,但明家百年大族,早在內庫之前就是江南名門,根基紮的極紮實,數萬人的大族,在朝中做官地就不知道有多少,如果用雷霆手段對付,隻怕江南路會一片大亂。
最關鍵的是……”

   他的臉色凝重了起來:“明家這些年從內庫裡吃了不少好處,但這麽大的生意,他們當然不可能一家獨吞,這個體系地後面當然有皇族的影子,長公主,太子,二皇子,在裡面都有股份,或許說來你不信,連我範家在裡面都有一個位置,而且他們年年往京都送著重禮,各部甚至樞密院對明家的印象都極好,而他們向來低調,你也見過那位明少爺,為人做事都是很穩重的人,在民間也沒有太壞的名聲……想要動他們,實在是有些困難。

   海棠也開始覺得這件事情有些複雜,但她發現範閑的眉宇間雖然略有憂慮,但依然不失自信,問道:“你的底牌是什麽?”

   “我的底牌是皇上。
”範閑認真的說道:“明家竊了內庫的銀子,再送給公主皇子大臣們一部分,這天底下所有的人都喜歡明家。
但是……陛下不喜歡,因為明家偷的就是他的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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