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5章 各取頭顱(1)
江湖上,月黑風高殺人夜,沙場上,秋高馬肥用兵時。
所幸尚未入秋,正值酷暑時分,北莽南朝的廟堂大殿內,因為擱置了許多盆冰塊,涼意森森。
一位老婦人身穿舊南唐形製的正黃龍袍,沒有高踞龍椅,而是很意態閑適地坐在龍椅前邊的台階上。
寬敞大殿內站立著四十餘人,不顯擁擠,而殿內不以文武劃分界線,右手一側俱是身穿黃紫官袍,與離陽參加朝會的官員並無異樣,左手一側則大多身穿便服,但是幾乎人人腰扣鮮卑頭玉帶,顯然是北庭甲字豪族出身。
舉目望去,在這其中,有重新復出執掌兵權的舊南朝第一人黃宋濮,暫時仍然頂著南院大王頭銜的董卓,河西州持節令赫連武威,寶瓶州持節令王勇,橘子州持節令慕容寶鼎,大將軍種神通,在北涼流州戰事失利的柳珪,寶瓶州持節令王勇,隴關貴族的話事人完顏金亮,不但這些北莽大將軍和持節令群雄聚集,還有北莽碩果僅存的三朝顧命大臣耶律虹材,柔然鐵騎共主洪敬岩,太子耶律洪才,除此之外,年輕一輩則有春捺缽拓跋氣韻,在第一場涼莽大戰中名聲鵲起的夏捺缽種檀,以及秋捺缽端孛爾回回,冬捺缽王京崇,耶律東床,還有曾經化名樊白奴、且擁有北莽馬上鼓第一手美譽的郡主耶律美瑜,與夏捺缽稱號失之交臂的耶律玉笏,等等。
這些人,無疑都是南朝北庭兩座朝堂首屈一指的顯赫人物,此時所有人都安靜望著那名極少出現在南朝廟堂上的老嫗,那件龍袍,據說出自春秋遺民裡的舊南唐織造世家之手,當年皇帝陛下悅其雍容華貴,特地從六種龍袍圖案中挑中了這一件,至今不曾更改。
今天老婦人召集眾人來到這座輝煌大殿之後,沒有急於開口議事,就那麽坐在鋪有繪製了九條金龍錦繡地衣的舒適台階上,老婦人腳邊放著一隻晶瑩剔透的薄胎瓷盆,冰堆裡插有一柄精緻匕首,老婦人拎起匕首隨意撥弄了一下冰塊,沒來由說道:“聽說北涼道經略使李功德有個兒子,先前立下不小軍功,作為白馬遊弩手,還曾到過君子館一帶?
”
一手創建了北莽蛛網的李密弼沉聲道:“啟稟陛下,確有此人,名叫李翰林,此人進入北涼邊軍後,三年間參加大小戰役二十餘場,每逢戰事必定身先士卒,如今已經官至遊弩手校尉。
”
老婦人笑道:“才三年啊,就當上北涼遊弩手的校尉啦?
不都說天底下就數他們北涼邊軍升官最難,而白馬遊弩手升官更是難上加難嗎?
要麽是這個年輕人的爹實在手眼通天,要不然就是咱們北莽邊軍的腦袋太好砍。
”
北莽女帝此言一出,董卓柳珪這撥人臉色明顯有些難看,而種神通慕容寶鼎這些沒有攙和涼莽大戰的大人物,則要雲淡風輕許多,甚至還有幾分微妙的笑意。
老婦人瞥了眼跟眾人分開而站的李密弼,似乎想起一些事情,笑道:“我北莽五大宗門,且不說那個一人即宗門的呼延大觀,道德宗,棋劍樂府,提兵山,公主墳,四大宗門可謂人多勢眾,劍氣近黃青,銅人師祖,口渴兒,小念頭,這些個頂尖高手,鼎鼎大名,連朕都早有耳聞,結果都折在了北涼,朕在北庭也聽說過離陽江湖素來瞧不上眼咱們北莽的江湖,說各自挑選十大高手捉對廝殺,便是給他們離陽的武道宗師提鞋也不配,記得那會兒,所有人都告訴朕這種言論是無稽之談,是離陽人井底之蛙了。
”
老婦人自顧自笑出聲,沒有絲毫怒氣,在人群中找到那位天生“有眼無珠”的洪敬岩,擡頭看著這位毀譽參半的柔然鐵騎之主,“洪敬岩,你曾經躋身舊武評十人前列,那位魔頭洛陽都算是你在棋劍樂府的晚輩,你來說說看,你殺不殺得掉那位武評四大宗師之一的北涼王?
”
洪敬岩面無表情抱拳道:“殺不掉。
”
老婦人點了點頭,“那讓你跟慕容寶鼎,還有種神通的弟弟種涼三人聯手,又如何?
”
洪敬岩依舊搖頭道:“殺不掉。
”
老婦人哦了一聲,“如此說來,到了那位年輕藩王的境界後,就隻有拓跋菩薩才能與之一戰了。
真是可惜了,如果不是西楚那個姓薑的小妮子從中作梗,當時李密弼在西域就可以得手。
”
洪敬岩默不作聲,葫蘆口一役,連同主帥楊元讚在內全軍覆沒,唯獨他的柔然鐵騎僥幸避開北涼兩支重騎軍,得以突圍而出,雖然傷亡頗為慘重,但是好歹保住了柔然騎軍的建制,不至於淪落到被瓜分殆盡的地步,可洪敬岩在北莽的名聲也因此大為受損,如果不是北庭有一幫勳貴幫忙說話求情,柔然鐵騎就不會繼續姓洪了。
事後董卓最恨洪敬岩的避戰自保,把涼莽大戰的失敗根源歸罪於柔然鐵騎的擅離職守,如果洪敬岩願意阻滯涼州騎軍,等到他麾下那支董家騎軍馳援葫蘆口,大將軍楊元讚的兵馬就算難逃大潰,也絕不至於盡死於葫蘆口內。
老婦人笑了笑,“那個徐瘸子一輩子隻是個小宗師境界,倒是有個大出息的兒子。
難怪早年跟朕說過,說他爹生前喝了酒後總說你徐驍不要長大了就心太大,以後孫子能頂你兩個徐驍。
”
黃宋濮柳珪這撥功勳卓著且忠心耿耿的老將軍,臉色有些古怪和難堪,而拓跋氣韻種檀這些青壯將領也是一副大開眼界的模樣,畢竟有些在北莽流傳多年的宮闈消息,不管如何言之鑿鑿,隻要當事人不點頭,那就都當不得真。
老婦人玩笑道:“曹長卿死在太安城外,但是除了徐鳳年,還有個桃花劍神鄧太阿,如果這兩人再喊上兩三位境界相差不多的幫手,比如隋斜谷之流,那麽朕的這顆腦袋,是不是跟當年弱水畔的舊北院大王徐淮南一樣,徐鳳年那小子說拿走就拿走了?
不妨告訴諸位,不僅僅是離陽欽天監的練氣士死得七零八落,咱們北莽也好不到哪裡去,如今那些個飛來飛去的陸地神仙,他們的動向,已經不易掌握了。
如果今天徐鳳年突然出現在大殿外頭,你們如何阻攔?
”
大殿上寂靜無聲,沒有人能夠回答這個刁鑽且誅心的問題。
老婦人拿著匕首輕輕敲碎一塊冰,也沒有為難這幫位高權重的北莽重臣,輕聲感慨道:“總說江湖武夫不過百人敵,沙場大將才是萬人敵,又說破家縣令滅門郡守,看上去好像隻要當官,不論文武,都是要比習武要威風的,所以朕一直不明白,當年那個徐鳳年放著好好的世子殿下不當,跑去江湖逛蕩然後去武當山練武算怎麽回事。
更奇怪徐瘸子怎麽就能容忍嫡長子的肆意妄為,那時候朕隻以為徐鳳年是無奈之舉,想要跟陳芝豹爭奪北涼鐵騎的兵權,戰功聲望,肯定拍馬難及,隻好想著給自己找條退路,既然廟堂廝混不下去,趁著還有些家底,不如跑去江湖耀武揚威,回頭再看,徐鳳年若不是真被他折騰出一個武評大宗師,陳芝豹就不會離開出涼入蜀……”
說到這裡,老婦人陷入長久的沉默。
董卓悄悄歎了口氣,然後這個胖子不動聲色地用眼角餘光打量一名年輕女子,郡主耶律玉笏。
如果當年徐鳳年“理所當然”的不堪大任,陳芝豹最終在北涼取而代之,那麽涼莽大戰也許根本就打不起來,北莽多半會選擇遼東或者是薊州作為南侵入口,道理很簡單,一方面是忌憚白衣兵聖陳芝豹的用兵如神,更重要的一方面是陳芝豹通過耶律玉笏,向北莽隱蔽地傳遞出一種姿態,那就是北莽如果在北涼以外的地方開戰,從薊州南下中原也好,跟顧劍棠的兩遼邊軍展開決戰也罷,北涼邊軍都會袖手旁觀,但是陳芝豹隻承諾北莽打下太安城之前選擇壁上觀,之後的打算並未給出任何承諾。
這份默契,自然不可能留存紙面,但是董卓相信陳芝豹當年的確有此打算。
要說正是徐鳳年親手把北涼拖入兩國之戰的泥潭,也不全是荒謬之論,當然,那時候整個北莽都不認為自己會輸,而僅僅認為即便打下一座北涼屬於無利可圖而已,最終的結果,讓北莽和離陽雙雙措手不及,現今北莽已是騎虎難下,哪怕之前堅持要先下兩遼直撲太安城的北莽權臣,不管內心如何幸災樂禍,都不敢流露出半點異議了,因為坐在眾人眼前的皇帝陛下,別看是那般慈祥老嫗的溫和模樣,其實所有人心知肚明,這個時候誰敢揭她的短,真的就是死路一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