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7章 一樁買賣(2)
當時徐鳳年單人單騎停在一條商旅常年踩踏而出的沙礫小路旁,有些目瞪口呆,這條小路上竟是川流不息人聲鼎沸的罕見場景,就跟趕集一般。
其中有脖子上掛著一大串皆是嬰兒拳頭大小佛珠的行腳僧人,快步如風;有慈眉善目的老尼帶著一群姿容不俗的年輕尼姑,偶有小尼姑偷偷落在隊伍最後頭,小心翼翼拿出胭脂盒補妝一二,領頭的老尼有所察覺,也隻能無奈歎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還有一隊儀態清逸衣袖飄搖的騎馬女子,十數人,其中尤以一位唇薄嘴小的年輕女子最為矚目,背著一隻藏在花飾華美絢爛的西蜀紋錦套的琵琶,其餘女子各自捧古箏、箜篌、忽雷等樂器;更多是那些拉幫結派闖蕩江湖的江湖兒郎,鮮衣怒馬,腰間刀劍都是價值不菲的重器,其中白馬白袍的佩刀者竟然佔據了半數之多,也有寥寥幾人特立獨行,腰懸木劍;浩浩蕩蕩的隊伍中也有騎驢拎枝之人,這些家夥自然就是桃花劍神鄧太阿的堅定崇拜者了……
徐鳳年走過兩趟離陽江湖,一次像是走在山腳,隻能在泥濘中摸爬滾打,見不到高處的風光,一次是走在山巔,如同餐霞飲露的仙人,高高來去,像今天這種一口氣見著這麽多“高不成低不就”的半桶水江湖人,真是大開眼界了。
徐鳳年停馬不前,既無價值百金的駿馬,也沒有攜帶兵器,他其實並不紮眼,尋常身份的年輕人行走江湖,就算擁有一等一的皮囊,對男子而言意義不大,便是女子,如果不會經營人脈,撐死了也就是個在半州一郡內小有名氣的女俠,難以稱為仙子。
道路上這些人物,武道修為不去說,早早練就了識人根底的一雙火眼金睛,即便瞧見了徐鳳年,男子也就一瞥而過,女子的眼光多半也僅是打了個旋,最多回頭多看一眼,心底有些惋惜這個俊哥兒不是那些出身名門大派的名宿子弟,否則還可以找機會籠絡籠絡,要知道新近名聲鵲起的十大武林俊彥新秀,哪個不跟四方聖人十大宗派沾親帶故,比如哪個長了張蛤蟆臉的竇長風,沒事就喜歡吐舌頭舔嘴皮子,跟他同桌吃飯都會倒胃口,就因為有個在徽山大雪坪也有一席之地的好師傅,因此哪次歇腳,身邊不是鶯鶯燕燕觥籌交錯?
徐鳳年安靜望著橫在眼前的這條人流,感慨良多。
先前諜報傳至雪荷樓,澹台寧靜已經緊急趕赴廣陵道,曹長卿的由聖道入霸道,無疑是歷朝歷代儒家聖人往往不得善終又一個證明,要知道水月鏡中鎮魔井下,可就有那些名垂青史的儒家仁義之人,在凡夫俗子看來,這肯定是匪夷所思的怪事,但是在世間練氣士眼中,這就是疏而不漏法度森嚴的天道循環。
而徐偃兵在確認徐鳳年脫離險境後,帶著一個剛剛收下的徒弟,去了涼蜀接壤的陵州南部關隘,去與同門師兄弟的韓嶗山見面,有“托孤”之嫌,大概是和呼延大觀生死一戰之前,不留什麽遺憾。
突然,有人朗聲大笑著在黃沙大地上長掠而過,此人雖然“武功卓絕”,但到底沒那有犯眾怒,去小路中央的眾人頭頂飛掠,而是在徐鳳年這些籍籍無名之輩的道路旁踏風而行,身形起伏,如蜻蜓點水,都帶起一陣陣黃沙塵土,徐鳳年就被裹挾其中,在那位高手從一人一馬上空飛掠過後,黃沙撲面而來,徐鳳年倒是沒有計較什麽,隻是隨手拍散那些沙礫,周圍都是被強行喂飽了風沙的狼狽家夥們的一大片叫罵聲。
距離徐鳳年最近的一個年輕行人,被那位飛來飛去的高人在肩頭借力踩了一腳,雖然沒有受傷,但是腳步踉蹌,撞向徐鳳年的坐騎,徐鳳年彎腰輕輕扶住那個可憐蟲的腦袋,松手後,那人擡頭也沒有如何氣急敗壞,很好脾氣地一臉感激道:“謝過公子。
”
徐鳳年搖了搖頭,笑問道:“不知你們這麽多人是去往何方?
”
那人瞪大眼睛,“難道公子你是西域人氏?
”
徐鳳年點頭道:“我從雪蓮城那邊去往北邊,很好奇為何突然有這麽多江湖豪傑出現在這裡。
”
背了隻老舊棉布行囊的年輕男子哈哈笑道:“難怪難怪,公子有所不知,不但是這條路上的近千江湖正道英雄,咱們中原江湖高手盡出西行,兵分三路前往幾十裡地外的一座西域小鎮匯合,要在那裡迎接武林盟主,共同商討如何剿殺六尊大魔頭。
我這一路,一流宗師其實還不算多的,其餘兩路,那才叫高手如雲,嘿,隻是他們趕路的速度委實太快了,我這兩條腿可跟不上,就隻好退而求其次了。
”
徐鳳年下馬,跟那個性情開朗的年輕人一起步行向前,後者忍不住多瞅了幾眼徐鳳年的坐騎,眼中滿是毫不遮掩的豔羨,徐鳳年見他神情疲憊腳步飄浮,就笑著讓他摘下行囊懸在馬背上,年輕人也不客套,誠心誠意道了一聲謝,趁機伸手輕輕拍了幾下馬背,很是稱讚了幾句良駒好馬。
年輕人見這位公子不像是難以親近的富貴人,本身又是藏不住話的跳脫性子,也就順勢打開了話匣子,跟徐鳳年說起了這趟西域之行的規模浩大,臉龐上洋溢著作為中原人與有榮焉的自豪。
不用徐鳳年問話,年輕人就一股腦把家底掏出,來自富甲天下的江南道楊露郡,姓沈名長庚,師父是郡內台閣宗的末席供奉之一,隻不過他僅是嫡傳親傳弟子之外十多位記名徒弟之一而已,這次宗門內還有二十多人趕赴西域,隻不過那些都是宗主和三位副宗主的得意高徒,既不是一路人,也湊不了那個熱鬧,他隻能囊中羞澀地獨行。
說過了自家事,自詡楊露郡耳報神的沈長庚,就開始滔滔不絕為徐鳳年介紹那些路上的大人物們,“喏,看見前頭那些人人樂器在身的女子沒有,別以為她們是姑娘家家,就心存輕視,她們啊,可了不得,都是淮南道上第二大幫派飄渺山的仙子,飄渺山隻收女子,分為橫側兩峰,兩峰女子分別跟廟堂上的立部伎、坐部伎對號入座,對了,此伎絕不是妓-女的那個妓,公子萬萬不可心生褻瀆。
須知飄渺山的宗主飛蟬仙子,駐顏有術,五十高齡,仍如二八女子一般婀娜動人,她便是在徽山大雪坪,座位也極為靠前的,江湖風評更是極好,咱們那位武林盟主出關後,與天下正道領袖一十八人煮茶共論江湖,飛蟬仙子就是十八人之一。
”
“那些尼姑呢,則來自南嶽禪山的靜慈庵,最近一年在跟同在禪山開宗立派的澄心觀爭奪那山主位置,都說這次誰立下的功勞更大,武林盟主就承認誰是南嶽之主。
”
“最前頭那個身高一丈、脖子上掛紫檀珠子的大和尚,綽號紫檀僧,是遼東那邊赫赫有名的高手,如今江湖評出十六散仙,他就位列其中,據說年輕時找到了一棵隻差十年就有千年之齡的老參,苦苦守候了整整十年,吃下了老參後,內力大增,這才得以躋身散仙之位。
我聽說那紫檀佛珠的穿繩,就是用老參的根須製成的,任你是吹毛斷發的神兵利器也砍不斷。
”
“那撥騎馬的公子千金,皆是咱們離陽東南武學重鎮劍州的名門正派子弟,我把這些人都稱呼為高二代高三代,官府那邊不是有二世祖和將種子弟嘛,他們都是當地享譽江湖的武道宗師們的徒子徒孫,自然而然也就是高二代高三代了嘛。
至於我就算了,咱那個台閣宗啊,說出來不怕公子笑話,其實在州郡內也沒法子跟那四五個頂尖幫派爭什麽的,也就是閉起門來裝大爺,跟我同門的嫡傳師兄們,也隻能在郡縣內威風八面,出了家鄉,還不就是給其他出身名門的同齡人陪著笑臉端茶送水的命?
我反正是看不下去的,樂得自己一個人逍遙自在,至少不用看別人臉色行事。
”
徐鳳年耐心聽著年輕人的絮絮叨叨,笑容恬淡。
沈長庚說得口乾舌燥了,徐鳳年遞給他當時從雪荷樓捎帶一壺綠蟻酒,沒有嘗過這種酒的沈長庚不知輕重,狠狠灌了一大口,隻覺得喉嚨如同火燒,當場就滿臉通紅,咳嗽不斷,遞還酒壺的時候有些尷尬道:“這酒……真是兇。
”
徐鳳年眼角餘光看到擦身而過的路上幾騎,其中有一騎女子胸脯隨著馬背,跌宕起伏得一塌糊塗,輕聲笑道:“有這位女俠那麽‘兇’嗎?
”
沈長庚眼睛一亮,都是男人,很快心領神會,對眼前這個並不迂腐刻闆的外鄉公子哥愈發親近了,笑著點頭附和道:“好一個氣勢洶洶!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