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3章 蜀王入涼,道士進山,涼王出山。
(2)
徐鳳年突然感慨道:“智者盡其謀,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
文武爭馳,君臣相安無事,自可垂拱而治。
垂拱而治,呵,說起來輕松,其實歷朝歷代,除了那些個幸運時值天下承平的享樂皇帝,身處盛世,要想著開拓疆土,身處亂世,要想著守住祖業。
退一步說,真做到了文武並用,那麽智者出謀,到底為誰而謀,是為帝王謀,還是為百姓謀?
張巨鹿的死,不正是民為貴君為輕的代價嗎?
勇者出力,會不會得隴望蜀?
人心不足蛇吞象?
也過一過坐龍椅的癮?
仁者養望,泥沙俱下,其中有沒有沽名釣譽?
比如像宋家老夫子那樣偷藏歷年的奏章副本,以求自己名垂青史?
信者效忠,會不會有臣子愚忠,其實是在遺禍社稷?
”
徐鳳年自嘲道:“當皇帝啊,誰不想?
我年少時就經常想,除了那個如今已經沒了的大俠夢,接下來就是皇帝夢了,一朝權在手,殺盡天下礙眼狗,天下女子都是自己的,多爽快。
隻不過隨著時間推移,就發現當皇帝,真的不輕松,趙篆爺爺要殺徐驍,趙篆老子殺薊州韓家,臨死還要殺了張巨鹿才能安心閉眼。
趙惇和離陽沒有接受兩禪寺李當心的新歷,沒有選擇讓天下多有六十年太平,而是讓他趙家子孫多了幾年國祚而已,我想也正是那一刻,趙惇和張巨鹿這對原本可以千古流芳的明君名臣,開始真正分道揚鑣了,張巨鹿才可以下定決心求死,趙惇就硬著頭皮讓碧眼兒去死。
捫心自問,我要是有天終於做了皇帝,面對那麽多取舍,會不會越來越問心有愧?
會不會殺徐北枳陳錫亮,殺褚祿山袁左宗,會不會拆散北涼邊軍,讓那些一心想著死在塞外馬背上的老人,一個個死在煙雨綿綿的中原床榻上?
以後我徐鳳年的子孫,男子會不會為了爭搶一張椅子,同室操戈,兒時信誓旦旦,言笑晏晏,大時笑裡藏刀,反目成仇?
女子會不會嫁給她們根本不愛的人?
”
徐鳳年望向徐偃兵,笑問道:“徐叔叔,這算不算婦人之仁?
”
徐偃兵點了點頭,不過說道:“是有慈不掌兵的說法,但也沒有說掌兵之人就要事事鐵石心腸,跟大將軍齊名的春秋四大名將,不管是葉白夔還是顧劍棠,平時治軍領兵都十分平易近人。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真正心狠手辣的時候,也就是用兵的那些時候,這一點褚祿山就做得很好。
”
徐鳳年輕輕望向南方。
在那邊,有個人甚至做得比褚祿山更好。
五人牽馬下山,一直站在五人遠方的劉姓諜子依舊帶路,在山腳處,湊巧碰上一大隊從深山處走出的采石人,碎石鋪就的山路僅供三四人並肩而行,小料石材采石人層層疊疊捆縛在獨輪車上運往山外,大塊石料則擱置在驢車牛車上,還有許多采石人背石負重結隊而行。
比起南詔紫檀楠木那些一寸一金的皇木還能以河流運輸,石材運輸要更加顯得笨拙。
徐鳳年在要上馬出山的時候,看到一名白發蒼蒼但身材高大的年老采石匠體力不支,背後那塊長條石料猛然傾斜,老人整個人就隨著石料摔倒在碎石路外,好在老人身體猶算健壯,並沒有傷筋動骨,就勢坐在地上,有些尷尬,苦笑連連。
一名披甲佩刀的陵州采石督官睜隻眼閉隻眼,沒有像離陽境內那些官府狗腿那般趾高氣昂砸下鞭子,任由一名肌膚黝黑的年輕采石人偷偷停下腳步,遞給老人一壺烈酒,附近北涼士卒對此想要上前阻攔,那名副尉模樣的督官輕輕搖頭,用眼神製止了麾下士卒的上前。
隻不過當徐鳳年走近時,七八名士卒都同時按刀,虎視眈眈。
這座采石場,如今不對外開放,能夠進來的外人,都是跟官府親近且在拂水房那邊有著家世清白記錄的人物,畢竟大嶼洞天那幾座大小道觀還需要香火支撐。
涼莽大戰已啟,祈福之人越來越多,最為富饒的陵州自然香火鼎盛,不論富人窮人,都要求一張平安符之類的,徐北枳就給陵州境內大大小小的道觀寺廟訂立了條不成文的規矩,以往不必上繳官府的香火錢,要十裡抽二三四不等,如大嶼洞天這種身處禁地的香火錢,因為是官府網開一面,就要抽四,因此徐北枳在買米刺史之後又有了類似吃香刺史、扒皮刺史的“美譽”。
還是劉姓諜子出面,那些負責采石運送的陵州軍卒才退回去,但眼神依舊戒備警惕。
那名喝了口烈酒的采石老人擡起頭,看著眼前這個披著裘衣的英俊公子哥,也不如何怯場,大概本來就是健談的人,主動笑著說道:“這位公子是去崇山觀燒香的吧,不是老兒給崇山觀說好話,那裡的姻緣簽真的很靈光,這些年老兒見了許多公子小姐許願後都還願來了。
老兒那不像話的孫子,也是在觀裡求得中上簽後,果真給老兒找了個挺好的孫媳婦。
如今陵州都說,除了武當山的簽什麽都最靈,就姻緣簽來說,就要輪到崇山觀嘍。
”
說到興起,極為好客的老人下意識擡起手,像要請那位公子哥喝一口,但是很快就縮回手,顯然是意識到這種二十文買上一斤的綠蟻,雖然他們這些采石人喝得精貴,可換成眼前這種世家子,哪裡喝得下嘴?
徐鳳年本來都已經要接過酒壺,可當老人縮手後,也就隻能作罷,笑著蹲下身,很快徐偃兵就從馬背上摘下一隻酒壺丟過來,徐鳳年伸手接住後交給老人,“老伯,喝我的。
不介意的話,都拿去好了。
”
老人也不客氣,接過那酒壺後,擰開了後使勁嗅了嗅,哈哈笑道:“都是綠蟻酒,一樣的名字,可公子的酒光是聞著就知道更值錢,老兒這輩子就喜歡喝酒,有人送酒喝,不會不收。
不過往我孫子這隻酒壺裡倒幾口也就行了,再多也沒那臉皮要。
”
老人果真往自己酒壺裡倒了幾兩酒,倒完了酒,晃了晃那隻粗劣酒壺,再把精緻酒壺還給徐鳳年,老人不忘說道:“老兒多嘴說一句啊,公子可別惱,雖然公子你看著就是大家大戶裡出來的有錢人,隻是過日子啊,可不能這麽大手大腳的,家業再大,也得精打細算才行。
公子要是不愛聽,就當老兒放了個屁,千萬別把酒要回去。
”
那個黝黑青年有些緊張,相比他這個一輩子都在深山跟石頭打交道的爺爺的言談無忌,他去過更多的陵州郡城縣城,更知道厲害輕重,也見過許多鮮衣怒馬的紈絝子弟,聽過許多將種子弟的跋扈傳聞。
雖然如今陵州上上下下都知道多了錦衣遊騎,一口氣關押了很多有錢人家的子弟,但這個年輕采石匠真正近距離對上這種家世高高在上的同齡人,還是相當緊張。
徐鳳年微笑道:“當家的人,是得有這麽個當家的法子。
對了,老伯,我聽說你們大魚山采石場每人每日采石量是八十斤,兩趟入山出山,雖說有二十五裡山路,卻也不至於太過吃力,怎麽老伯要一次就背一百來斤重石?
”
那年輕采石匠不想爺爺對外人說太多,於是出聲提醒道:“阿爺,咱們要動身了。
”
在孫子的幫忙下,老人蹲著重新系好捆綁石料的牛皮繩,緩緩站起身後,轉頭對徐鳳年大大咧咧笑道:“刺史大人是有過這麽個規矩,不過公子有所不知,采石場還說了,在做成一百二十斤的任務後,多背十斤石料就有一文的賞錢,老兒和孫子還有前頭的兩個兒子,四個人加在一起,一家人每天兩趟,怎麽也能多背個四五百斤,那就是四五十文錢,對咱家來說,可了不得。
老兒還有些氣力,兒子孫子也都孝順,隻讓老兒背一趟,這不就想著一趟多背個二三十斤石料,走得慢些,但能多賺兩三文錢那也是好的。
官府那邊結帳也一直爽快,咱們乾活也就有乾勁。
”
徐鳳年笑著點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