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3章 謫仙如雨落(2)
趙長陵指了指天上,然後指了指腳下,笑意略帶譏諷,“其實哪裡都一樣,何處無黨爭,總要折騰出一些事情來才罷休。
一方唱罷,一方登場,你來我往。
其實很多出自人間的古話老話,早就把天上天下的道理都給說透了,講完了。
實不相瞞,選中你澹台平靜的那尊大人物,正是當年用了仙人手段,才讓天道為我網開一面。
這倒不是他犒賞功臣之舉,而是有些事情的首尾,得弄乾淨了,否則留下把柄,不好收場,何況他也需要我幫忙盯著陳芝豹,要不然你以為陳芝豹在封王就藩西蜀道之後,如何能夠那麽迅速便躋身偽儒聖境界?
世間水到渠成一事,不是沒有,可需要日積月累,才能讓流長細水,慢慢衝出一條水渠來,陳芝豹的半步儒聖,屬於拔苗助長,是強加於他的氣運,沒辦法,黃龍士作祟,先手胡攪蠻纏,無禮無理至極,然後交由徐鳳年接手中盤幫著繼續下棋,原本憑借陳芝豹的心性和底蘊,未來能夠自然而然成為儒家聖人。
”
澹台平靜終於開口問道:“曹長卿死後,三分氣數,最大一份散入廣陵道,最小一份被我截取,第三份是一樁交易,是第一份氣數能夠成功融入舊西楚版圖的前提,這道最後一道氣數,本該去往西蜀,可陳芝豹為何不願接納?
”
趙長陵頗為自得,“在莫名其妙地躋身半吊子的儒聖後,我這位得意弟子,豈能沒有察覺?
之後他與野心勃勃的謝飛魚合作,兩人貌合神離,陳芝豹不過是虛與委蛇罷了。
何況以他的自負,又豈會願意接受唾手可得的恩惠?
!
我趙長陵挑中的弟子,陳芝豹他本就屬於五百年不世出的大才!
”
澹台平靜冷笑道:“大奉王朝的開國皇帝,以謫仙人之身投胎轉世,確實當得起五百年不世出一說。
”
趙長陵笑問道:“澹台平靜,你想不想知道你又是哪一位謫仙人?
老夫可以為你解惑,說一說你的前世今生。
”
秉性一向接近天道無情的練氣士大宗師,好似被觸及逆鱗,破天荒勃然大怒,厲色道:“放肆!
”
趙長陵笑了笑,悠悠然道:“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古人誠不欺我啊。
”
心生殺機的澹台平靜眯起眼眸,那襲雪白袍子雖然大體上平靜,可細看之下,漣漪陣陣,如細細泉水流淌過青石。
兩人腳下的河流之中,突然有一尾體態纖細的不知名野魚,猛地躍出水面,然後重重墜回水中。
趙長陵會心一笑。
澹台平靜也隨之一笑,“機關算盡,壞我心境,你是希望以此告知拒北城內的徐鳳年,你我二人身處何地?
”
趙長陵擺手道:“從我北行之始,你就開始遮蔽天機,我隻有些許感應而已,徐鳳年卻發發知曉,這座渡橋的方寸世界,不過是你的障眼法而已,我趙長陵還不至於天真以為三言兩語,就能壞了你南海觀音宗傳承數百年的古井不波,以橋下遊魚躍水作為試探,試圖破去我最後的憑仗,即丟掉仙人體魄後留下的仙人心境,澹台宗主,你我皆是聰明人,此舉無疑落了下乘。
”
澹台平靜眼神憐憫地望向這位春秋謀士,在世之時穩穩壓住李義山一頭的徐家首席謀士,微笑道:“聰明反被聰明誤,趙長陵,你知道在我看來,你比李義山差在哪裡嗎?
”
趙長陵沒有理睬女子練氣士宗師的問話,皺了皺眉頭,轉頭望向拒北城,眼神複雜,有疑惑,有驚訝,最終剩下恍然和失落。
澹台平靜向前行去,向南而行,與趙長陵擦肩而過,輕聲道:“毒士李義山,實則最有情,不管境遇好壞,地位高低,命途福禍,在李義山內心深處,始終願意對這個世道,懷有善意,對人心,選擇信任。
你不一樣,趙長陵,所以你選擇繼承你衣缽的人,隻會是陳芝豹,李義山卻會選擇徐鳳年。
”
趙長陵站在原地,與緩緩前行的澹台平靜背對背,“我輸了,你澹台平靜也一樣。
”
澹台平靜腳步不停,走下渡橋,一路向南,沒有回頭。
她耳中隱約有無比威嚴的聲音響起,“凡夫俗子,愚不可及!
”
她耳中頓時有鮮血湧出。
可她嘴角卻帶著一抹溫柔笑意,呢喃道:“我願意。
”
她所過之處,這位身材高大的女子練氣士宗師,身上不斷有金光飄散,那雙詭譎的雪白眼眸趨於正常。
趙長陵站在原地,輕輕歎息。
一抹虹光墜在渡橋之上,正是從拒北城火速趕來的年輕藩王。
當時那尾遊魚的躍出水面,動靜看似細微,身處方寸天地之中的趙長陵並不清楚,對於拒北城裡的徐鳳年來說,無異於響徹在耳畔的一聲平地驚雷。
足可見當時澹台平靜的心境,絮亂到何種地步。
徐鳳年來到渡橋,對這位之前喬裝假扮為算命先生的年邁儒士,而且竟然能夠瞞過自己的感知,徐鳳年不得不充滿戒心,不下於那位與國同齡的太安城宦官。
趙長陵沒有急於自報名號,笑眯眯問道:“書上說,天下無不散之宴席。
書上也說,人生何處不相逢。
但是說到底,既然人有生死,人生到底還是一場離別。
我是誰,你不妨猜猜看。
”
徐鳳年無動於衷,望向南方,那位不知為何最終選擇自散氣運,一並還給世間的高大女子。
徐鳳年沒有挽留,也不知如何挽留。
沒有了澹台平靜的牽製,謫仙人趙長陵環顧四周,優哉遊哉道:“有些讀書人,貌似心系天下,實則眼高於頂,到最後隻看得到空蕩蕩的天下,獨獨不屑眼皮子底下的家國,比如我。
又有些讀書人,家國天下兼顧,春秋之中,唯有黃龍士李義山二人而已。
”
徐鳳年皺眉道:“你到底是誰?
”
趙長陵倚老賣老道:“不是讓你猜猜看嘛。
”
徐鳳年似乎在權衡利弊要不要出手。
趙長陵好像渾然不覺,“你的心不定,怎麽,北莽大軍壓境,讓你心事重重如雜草叢生?
這可不是好兆頭,以你目前的心境去跟‘得天獨厚’的拓跋菩薩交手,是沒有勝算的,至多玉石俱焚。
”
趙長陵歎了口氣,眺望遠方,“大楚昔年有豪閥趙氏,自大奉開國起便世代簪纓,與西蜀蘇室有三百載世仇,之後深刻結怨於那場大奉末年的甘露南渡,蘇氏吃了苦頭,沒有去往廣陵江,反而別開生面,得以僥幸入主西蜀,在春秋之中,已經成為一國國姓的蘇氏試圖化解恩怨,化乾戈為玉帛,主動與富甲廣陵的趙氏聯姻,趙氏亦想擁有西蜀這塊四塞之地,作為戰亂時的世外桃源,便答應下這樁婚事,有位承擔家族重任的女子便遠嫁西蜀,最終在宮闈爭寵中落敗,輸給了一位同樣出身春秋豪閥的女子,被蒙在鼓裡的西蜀皇帝一氣之下,毒酒賜死,當時她已經懷胎六月。
”
徐鳳年說道:“這位女子是趙長陵的同胞姐姐,姐弟二人自幼相依為命,長姐如母。
”
趙長陵點頭道:“是啊,弟憑姐貴,在家族內平步青雲,一身才學一生抱負終於得以施展,到頭來,除了等到姐姐慘死的噩耗,就隻有家族長輩們一句‘此女咎由自取,死不足惜,事已至此,絕不可問責於蜀國蘇氏,以免雪上加霜。
’最可恨之處在於西蜀皇帝知曉真相後,非但沒有悔意,反而在一場宴席之上,對前去修補關系的廣陵趙氏使者笑言,以後趙氏子弟入蜀遊歷,自當以貴賓待之,唯獨那位煩人至極的趙長陵,竟敢向朕討要說法,說法?
朕的意思即天意,趙長陵若敢赴蜀,朕便以仇寇視之。
”
時過境遷,那些苦難悲痛,就像一條蒼茫的老狗,趴在地面上,已經無力嗚咽。
徐鳳年笑道:“恐怕那位亡國之君怎麽都沒有想到,趙長陵還真去了蜀國,身邊僅是騎軍便有兩萬。
西蜀版圖之上,從大奉立國時設置為郡,到春秋割據的自立為國,從沒有出現過一萬以上的外來騎軍。
”
趙長陵扯了扯嘴角,“隻可惜生前沒有看到徐家鐵騎撞入西蜀京城那一幕,要知道大將軍曾經答應過趙長陵,隻要攻破了西蜀皇宮大門,趙長陵便能夠一馬當先,到時候親手殺人也好,坐一坐龍椅也罷,都沒問題。
”
徐鳳年呼出一口氣,側過身,對這位年邁儒士彎腰作揖,沉聲道:“徐鳳年拜見趙先生!
”
趙長陵也隨之側身,搖頭道:“我當不起這一拜。
”
徐鳳年低著頭道:“當得起!
”
趙長陵無可奈何,畢恭畢敬回了一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