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3章 水滸(2)
徐鳳年擺了擺手,對虞柔柔的計策不置可否,示意周浚臣繼續,一肚子壞水的後者這回喝酒成了潤嗓子,紅光滿面,顯然是漸入佳境了,“光是用北涼鐵騎碾壓三鎮,流民打是肯定打不過,可以躲,去西域是躲,甚至去北莽也是躲,嘩啦啦一個鳥獸散,也就誤了王爺的千秋大計。
持節令……哦不,那慕容老兒先前曾說流民夾在涼莽之間,得失是按照雙份來算的,可見對王爺來說用處不小,真給北涼鐵騎逼急了,必然有人一氣之下就投了北莽南朝,小的聽說,南朝西京的廟堂上,確實有大人物想要收流民為己用,不過許多安民政策,都是雷聲大雨點小,想來是受到了西京內部的阻攔,再說了,流民窮歸窮,也不傻,就怕北莽不安好心,一旦上了南朝的賊船,就要驅使自己去跟北涼甲天下的鐵騎死磕,南朝那些春秋遺民,一肚子壞水比起周浚臣,隻多不少。
窩裡鬥,自己人禍害自己的本事,這幫子投靠了北莽的兩姓家奴,那都是揣著幾百上千年一代代老祖宗們慢慢積攢下來的經驗,一部部史書,可不就是在孜孜不倦傳授後輩讀書人如何不見血地殺人嗎?
”
徐鳳年有些刮目相看了,和顏悅色笑道:“別感慨了,說正經事。
”
周浚臣連忙小雞啄米,點頭道:“周浚臣有一策,四個字,分而治之。
這個分,分為兩種,一種是地域上的,刨除小的這個狗屁青蒼王,那王爺可以許諾其餘三支兵馬繼續當那土皇帝,但是名義上得歸順北涼,王爺將流民之地增添為一個新州,這就有了刺史·跟將軍兩頂不小的官帽子,像蔡鞍山肯定要嗤之以鼻,但不打緊啊,隻顧自己享福不太管別人死活的馬六可,就有可能會心動,何況蔡鞍山不識趣不領情,保不齊他的部下要蠢蠢欲動,如此一來,兩鎮流民的兵老爺們,或多或少就得各懷鬼胎,反正投誠了北涼,到時候萬一真要去沙場上拚死拚活,也是那些手底下當兵做卒的,不是他們當官老爺的,不過這件事,還得王爺你親口跟他們講一講。
第二個分而治之,則是針對待罪之身的流民本身,一些是在北涼軍中犯了重罪的棄卒,這夥人,免罪。
還有一些人是最近十來年北涼境內的豪橫家族,被趕到了咱們這裡,王爺可以恢復他們在北涼的家產,有官身的,還給他們即可,這要是太瞧得起他們,可以家產減半,官帽子縮水些,往少了小了去安撫。
至於那些最早一撥的流民本地人,圍在他們身邊的家夥,死性不改,人數也最多,但未必就是真的油鹽不進,他們的祖業祖墳不都在北涼境內嘛,準許他們還鄉祭祖便是,見識過了北涼家鄉的繁花似錦,總歸會有人願意落葉歸根的,還剩下些無處可逃隻能到流民之地避難的亡命之徒,有中原江湖人士,也有對離陽朝廷恨之入骨的官宦後代,就更好打發了,王爺一紙令下,為其打開北涼門戶,他們將是最樂意離開流民之地的那撥人。
小的還有一事,得鬥膽說上一說,王爺志向遠大,兵鋒所指,自是無所匹敵,所以北涼是肯定可以吃下十數萬流民這塊肥肉的,可吃相,還得好一些才行,怎麽個好法呢,一旦招安了三鎮罪民,比如不急於將他們編入邊軍,而是送往相對安穩的陵州,但俸祿,可以很低,比邊境軍伍甚至是陵州軍,都要低出一大截,等他們融入了北涼,本就是彪悍血性耐不住寂寞的人物,大多又沒有牽掛,屆時大概自己就開始想要去邊境撈取軍功了。
嘿,說遠了,王爺莫要怪罪,小的這就說近一點的,想要讓分而治之成功,不外乎古往今來所有上位者都喜歡用的恩威並濟,恩惠小的已經說過,給本就當官的官帽子,給餓肚子的一口飯吃,給待罪之身的摘掉罪名,都是王爺的大恩大德,立威一事,不一定王爺像今天這般親自出馬,小王爺帶著幾千龍象鐵騎便足矣,小王爺早已打出了赫赫威名,那可是打殺北莽精兵如割稻谷的無敵猛將,有王爺施恩在前,小王爺鐵騎遊曳在後,骨頭硬,卻沒有那麽硬的流民,也就順水推舟降了,反正輸給這樣的英雄好漢,也不丟人不是?
剩下冥頑不化的那些人,想死的話,就去死唄。
從老王爺交到王爺手上的北涼三十萬鐵騎,殺誰含糊了?
”
虞柔柔悄悄彎起了眉眼,她時時刻刻都在小心打量那位年輕藩王的臉色,看上去夫君的“胡言亂語”不說能保住青蒼之主的位置,最不濟沒有往更壞的境地下陷。
徐鳳年笑了笑,“你跟某人治理流民的策略有點不謀而合的意思,有他五六分的功力。
不過人家從沒到過流民之地,跟你不一樣。
”
周浚臣連坐著都下意識彎腰,滿臉諂媚道:“小的那都是胡謅的,可不敢跟王爺身邊的高人比較,有十之一二的相似,就都是踩了狗屎。
”
徐鳳年站起身,周浚臣趕緊跟著起身。
徐鳳年說道:“周浚臣,給你兩個選擇,要麽留在青蒼城給那人打下手,要麽去陵州境內當個肥缺郡守。
不過我覺得你還是選後邊的穩妥,就你的那點骨氣,日後遇上生死抉擇,十成十得當北涼叛徒,到時候我肯定要你死,你這種人,當個太平官,勉強能算是一員能吏。
北涼缺官,但獨獨不要什麽屍位素餐的清官,你到時候貪歸貪,我不介意,但千萬記得別耽誤了給北涼給百姓做事。
貪官,貪多貪少,就一張嘴兩隻手,能吃多少拿多少?
何況真正值錢的,也都帶不到棺材裡,豐厚家產都在那裡擺著呢,真要拿這個說事拿這個開刀,北涼邊境的軍力還能上一個台階,不過徐家還沒山窮水盡到這一步罷了。
”
跪下謝恩的周浚臣跟虞柔柔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一些發自肺腑的忌憚。
徐鳳年淡然道:“都起來吧,你們大概還能在青蒼逗留個把月。
”
周浚臣跟虞柔柔起身後並肩而立,徐鳳年突然對虞柔柔笑道:“我給了周浚臣一個郡守,也沒什麽送你的,你的事情,北涼諜報上都有寫,起碼隻要你不願意的話,那以後就沒人能讓你脫衣服了。
如果有,周浚臣又不要臉地答應下來,你來清涼山,我幫你攔著。
”
徐鳳年走後,身後傳來一記響亮的耳光,然後是一陣嚎啕大哭,有虞柔柔的,也有周浚臣的。
徐鳳年徑直走出龍王府北門,也就等於出了城,城北有座水淺才及膝的小湖,他蹲在湖邊地上,抓起一把沙土,輕輕拋入湖中,怔怔出神。
其實按照陳錫亮原本的計策,頭一件立威之事,就是用兩萬鐵騎血洗青蒼城,殺得青蒼周邊寸草不生,再去談施恩一事。
那馬六可的僧兵其實是徐鳳年跟爛陀山那位六珠菩薩的一樁買賣,馬六可當然不清楚內幕,密教的女子法王做要那爛陀山之主,就得跟手握鐵騎的北涼徐家聯手,徐鳳年則以此掌控西域廣袤地帶,當然,還有解燃眉之急,那就是形成東西鉗製十數萬流民的軍事態勢,再遣以數萬輕騎在南北邊境虎視眈眈,阻止十數萬流民四處流竄,事實上,在這隻大口袋裡的流民,要麽降,要麽死,北莽南朝故意散布流言說徐驍死前遺言要流民陪葬,其實誤打誤撞,不小心對了一半。
李義山死前留下一隻言簡意賅的錦囊,陳錫亮的狠毒策略,與其不謀而合。
可是在徐鳳年知道,師父對於這些因為自己而流離失所的流民,是懷有愧疚的,隻是從未付諸於口,卻在付諸於了筆端。
死而無墳的師父的骨灰就撒在了邊境。
生有所養,老有所依,死有所葬。
這就是那個枯槁男人說的人生三大福。
在這塊土壤上顛沛流離的十數萬流民,似乎沒能享受到一樣。
撰寫了流民二十年歷史《知秋錄》的李義山,暮年自號水滸山鬼。
水滸,在野也。
水邊野鬼。
也許是因為在師父看來,他跟那個攜帶數千奴仆浩浩蕩蕩投身徐家的世家子趙長陵不一樣,跟那個以志在平天下的春秋陽才不一樣,他李義山從沒有走進過廟堂,從沒有跪過誰,歸根結底,他跟這些無家可歸無墳可祭的流民一樣,始終僅是聽潮湖邊的遊魂,清涼山上的野鬼。
徐鳳年向後仰去,閉上眼睛。
躺在黃沙地上,雙手擱在後腦杓下。
吃了柳蒿師的紫雷,後邊又吃了麒麟真人袁青山的那隻包子。
有些飽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