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1章 袞袞諸公,滾滾黃沙(三)(2)
徐鳳年問道:“中原那邊有什麽消息?
是溫太乙馬忠賢兩人終於不再漕糧一事上下絆子?
”
宋洞明笑道:“這算不得什麽緊要消息。
”
徐鳳年有些訝異,“還有比這更重要的局勢變動?
”
宋洞明和徐鳳年在議事堂分別落座後,這位已經得到離陽朝廷吏部點頭承認的北涼道副經略使,眼神玩味道:“那位原本對朝廷忠心耿耿的靖安王趙珣,剛剛投靠了兩位叛亂藩王。
”
徐鳳年愣在當場。
宋洞明嗤笑道:“待價而沽,這一手真漂亮,我估計這位審時度勢的藩王,把自己賣出了一個天價啊。
”
徐鳳年感到荒誕不經,皺眉道:“難不成趙炳陳芝豹兩個要把趙珣推出來當皇帝?
”
宋洞明笑道:“王爺一語中的!
”
徐鳳年陷入沉思。
如果加上中原腰膂之地的靖安道,再加上早就被陳芝豹控制在手上的西蜀南詔,那麽現如今整個廣陵江以南地帶,徹底連枝同氣,離陽半壁江山,就已經盡入三藩之手。
這種時候,率先起兵且實力最為雄厚的燕敕王趙炳看似最有資格登基稱帝,與離陽正統劃江而治,但事實上恰恰相反,趙炳最不適合早早把蟒袍換成龍袍,不管宋玉樹在那封詔書裡把離陽皇帝說得如何不堪,但朝野上下,尤其是以江南道為首的天下士族,仍然心向太安城。
趙炳不適合當出頭鳥,名不正言不順的外姓人陳芝豹更不適合,那麽靖安王趙珣就成了免為其難的人選,趙衡趙珣父子這一支趙室,在尚未吞並中原的離陽王朝裡,其實遠比趙惇趙篆這一支更符合正統身份,老靖安王趙衡在奪嫡失敗被“發配”青州後,之所以那麽積怨深重,並未沒有緣由,如今的祥符新朝,恐怕沒有幾名官員知曉早年那樁秘辛,在趙篆的爺爺尚未登基之前,因為同輩的醇親王膝下無子,宗人府就提議將趙衡過繼給醇親王一脈,隻不過趙篆爺爺的登基過程,比起兒子趙惇更加撲朔迷離,總之到最後趙衡的身份,變成了恐怕連宗人府老人都拎不清的一筆糊塗帳。
但如果這個時候拿出來舊事重提,早不如巧,可謂恰到好處。
對於趙珣的一步登天,徐鳳年倒沒有什麽酸意,隻是有些忍俊不禁,想起那個世襲罔替前後兩次被自己丟入春神湖的可憐家夥,還真給他坐龍椅穿龍袍了?
徐鳳年收回思緒,“中原再亂也就是那樣了,對了,太安城那邊又有什麽動靜?
”
宋洞明習慣性用拇指和食指摩挲著腰間懸佩的一枚玉墜,笑道:“印綬監幾個掌權太監都出動了,正在趕往咱們北涼的驛路上,領著新鮮出爐的一大堆聖旨誥敕。
”
徐鳳年納悶道:“一大堆?
”
宋洞明忍俊不禁道:“要不然哪裡需要三四個印綬監宦官齊齊出馬,其中最主要是你的大柱國頭銜,還有對劉寄奴王靈寶等北涼邊軍將領的追封,比如太安城追封劉寄奴為一等伯爵,賜爵名‘恪靖’,之外就是給陸丞燕王初冬兩位未來王府精心準備的誥婦身份,印綬監那撥宦官之所以走得比較慢,大概是想要等著你的親事,以便求個三喜臨門的彩頭吧。
由此可見,這回太安城的誠意,比起前兩次實在是雲泥之別。
”
徐鳳年陷入沉思。
宋洞明沒有打攪這位年輕藩王的思考。
宋洞明安靜望向屋外,亦是思緒翩翩。
這位北涼道文官第二人的最大感觸,是離陽廟堂上盧升象一飛衝天,此人能夠封侯拜相,絕不是這位春雪樓舊人在官場有多麽遊刃有餘,而是才華太高,軍功可期,但是盧升象的崛起時機,值得玩味。
相信盧升象本人未必就如京城官場想象中那麽志得意滿,指不定還會比起當那個南征主帥的時候更加如履薄冰,大勢之下居高位,大勢一去又當如何?
能否功成身退?
老涼王徐驍的惡諡,老首輔張巨鹿的抄家滅族,難道不是前車之鑒?
當今天子趙篆之前的兩代離陽皇帝,各自身上那兩件龍袍,一件英明神武,一件恢宏大度,可無法否認袖口處的鮮血淋漓,兩位皇帝的確從不是濫殺無辜的昏君,可他們一旦要殺人,殺的從來都是功勞最高之人。
盧升象難道就不擔心,自己會不會成為趙篆之後一任新君登基之時的祭品?
宋洞明總算明白了,在離陽官場廝混其實不難,太安城容得下齊陽龍桓溫這樣才德兼備的讀書人,也容得下溫守仁晉蘭亭這樣沽名釣譽的讀書人,容得下司馬樸華這些一味公門修行的讀書人,可是容不下那些心底堅持民為貴君為輕的讀書人,同樣也容不下功無可封之人。
離陽和中原,為趙家當官易,為百姓做事則未必容易。
很多事情,即便皇帝,也會受到百般掣肘,早年碧眼兒治理漕運和胥吏,也許本身即是先帝趙惇想做之事,可是圍繞在趙室身邊積澱百年的複雜勢力,或是新近躋身廟堂的掌權新貴,各有所求,各懷私心,就像一張糾葛極深的大網,鋪天蓋地,覆蓋在中原版圖之上,在這張大網之上,又摻雜有各種難以想象的複雜形勢,皇權相權之爭,黨派之爭,文武之爭,士族寒族之爭,南北地域之爭,京城地方之爭,君子小人之爭,每一座衙門內又有高下座椅之爭,衙門與衙門之間又有內外之爭。
所以宋洞明越來越認可北涼。
在這裡,做事情相對簡單。
但是與此同時,宋洞明也清楚,這種可貴的簡單,如果將來北涼徐家不再僅限於是北涼道四州之地,一樣會迅速變質。
例如他與白煜之間,陸王兩家“外戚”之間,徐北枳陳錫亮這些年輕人與邊軍老將之間,黃裳這些清望卓著之人與皇甫枰李陌藩這些惡名昭彰之輩之間,北涼騎軍與步軍之間,各支精銳邊軍之間,等等。
甚至有一天,矛盾會出現在徐鳳年與“眾人”之間。
這一刻,宋洞明百感交集。
耳畔響起一個嗓音,“宋大人,北莽那邊什麽事情?
”
宋洞明回過神,笑道:“那個化名樊白奴的北莽郡主從薊州入關,輾轉到了我們幽州,向皇甫枰自報名號,最後在潼關騎軍的‘護送’下,大概在兩天後就要到達清涼山。
”
徐鳳年驚奇道:“她來做什麽?
”
宋洞明搖頭道:“我也猜不出。
不過她身邊帶了幾名扈從,皆是北庭王帳的怯薛衛。
”
徐鳳年自嘲道:“北涼什麽時候變得這麽熱鬧了。
”
宋洞明神采奕奕,鋒芒畢露,攤開手掌,然後攥緊,“天下歸屬,盡在我北涼一念之間。
”
徐鳳年沒來由笑著說了一句,“這種話,徐驍活著的時候最喜歡聽。
”
宋洞明笑問道:“難道王爺不喜歡?
”
徐鳳年微笑坦誠道:“天底下哪有不喜歡被拍馬屁的人。
”
說完這句話後,徐鳳年神色有些落寞。
徐驍功成名就之後,在他漸漸衰老後,也許那位老人此生唯一的遺憾,就是沒有聽到自己兒子說過他的一句好話吧。
好像一句也沒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