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5章 魚龍齊聚(2)
謹小慎微的馬公公還有些隱憂,心比天寬的宋公公已是大呼道:“喝酒喝酒!
錢老弟,稍後你可要嘗嘗咱家鄉那邊的熟花大酒,那種滋味,我啊,可是惦念了半輩子!
”
享譽朝野的六壺好酒很快就拿上來,得了賞銀的年輕夥計,更是自作主張跟酒樓多拎了兩壇上等綠蟻酒,反正是慷他人之慨,不肉疼。
相比雲淡風輕的掌印太監劉公公和萬事不上心的掌司宋公公,江湖沙場都走過的禦林軍錢統領要有更多計較,他肩上終究擔著三位印綬監大佬的安危,往小了說,任何一位有資格身披蟒服的老宦官出了紕漏,那他在太安城的官場也就到了盡頭,往大了說,真出現彈壓不下的風波,他姓錢的加上整個家族甚至是背後的恩主也要吃不了兜著走。
所以看似臨時起意的一場喝酒,這位腰間懸佩有一把皇家禦賜錯金刀的統領,一直是眼觀四方耳聽八面,比如登上三樓後,每個雅間四面雖有屏風遮掩視線,可屏風之間仍有足夠間隙,臨近樓梯的那兩桌,不出奇,瞧著就是尋常酒客,席上都有滿身風塵味的妙齡美人作陪,顯然是向隔壁青樓請來的勾欄女子,而他們這一桌的左右以及對面,三桌客人,卻是藏龍臥虎,掌印劉公公左手邊隔著蜀繡屏風的那一桌,坐著四人,人人氣息綿長,一位年輕女子姿色出眾,尤其是她桌對面那位舉杯喝酒時也一手始終摸住刀柄的中年人,氣態雄渾,哪怕當時自己隻是驚鴻一瞥而去,這名當時背對他的刀客也瞬間有了微妙回應,雖未轉身或是抽刀,可是桌下那隻手顯然由摩挲刀柄變成了五指緊握,所以錢統領以防節外生枝,就乾脆放棄了其餘兩位男子的審視打量。
而劉公公右手邊那座玉石山海圖屏風那一桌,六男三女,年齡懸殊極大,兵器各異,都大大方方擱置在桌面上或是懸掛在木架上,像是幾個江湖盟友門派的結伴出行,多半是為宗門內的年輕子弟積攢聲望經驗,這在中原江湖上屢見不鮮,言語之間也多是閑談江湖趣聞,此時就在說徽山那位紫衣盟主的事跡,說到了那樁時下沸沸揚揚的傳說,去年冬末一個風雪夜,軒轅青鋒在大雪坪崖畔一夜觀雪悟長生,這讓錢統領如釋重負。
真正讓他感到棘手的還是劉公公對面的那一桌,這也是為何錢統領選擇坐在劉公公對面的真正原因,隔著兩座屏風,二十步外,酒桌上坐著一對夫婦模樣的中年男女,男子身上有一種錢統領再熟悉不過的沙場氣息,而僅是看到一個陰沉側臉的女子,姿色平平,但是氣勢極為冷冽兇狠,她無形中散發出來的草莽氣息,與尋常江湖門派的高手,截然不同,後者出手往往是切磋,隻為名聲,而她出手肯定就是生死相向,隻為殺人。
酒至半酣,又有兩撥人幾乎同時登樓,先到一撥真是無巧不成書,正是飛掠龍駒河小渡口的那些江湖少俠女俠,隻是不知為何人人神色複雜,既有敬畏也有興奮,好似白天見鬼了差不多,奇怪的是這些年輕人也都更換了一身衣衫,喝個酒也要沐浴更衣?
身負小宗師修為的錢統領掂量過他們的實力,雖然感到有些古怪,也未深思。
他雖然自知這輩子躋身一品金剛境界比較艱難,可是在二品小宗師之中,尤其是面對那些沙場之外的江湖武道宗師,不敢說世間同等境界之中無敵手,但隻要是捉對廝殺,他十分自信活下來的人,隻會是自己。
要知道當年連那位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刀法大家顧劍棠,都曾對他這個小小禦林軍都尉的刀法頗為欣賞,如果不是當時正好被朝廷擢升為副統領,也許他就要跟隨顧大柱國一起前往兩遼重返邊關沙場。
至於第二撥人,三男兩女,為首年輕人一副恨不得天下人都知曉的江湖少俠做派,入不得錢統領的眼,但是接下來四人,一位比一位讓他感到心驚膽戰,那位“少俠”身邊的目盲女子,抱琴而行,而她身後背負劍匣的木訥中年人,劍氣極重,可這還是他已經刻意壓抑的前提之下!
他身後夫妻模樣的男女並肩而行,少婦無比紮眼,身段豐腴妖嬈,且穿著五彩絢爛的紮染衣裳,雙手雙腳都分別系掛有一串小巧玲瓏的銀質鈴鐺,人未露面鈴聲先至,腰間歪歪斜斜掛有一柄刀鞘雪白的弧形短刀,眼界極高的錢統領一眼就看出這分明是西南十萬大山裡的苗人裝束,而她就那麽挽住身邊五短身材男人的手臂,眉眼之中充滿毫不掩飾的得意神色,好像自己她的漢子是世上頭等豪傑,在她襯托之下,原本不起眼的中年漢子也顯得鶴立雞群起來,身穿麻布對襟短衫,頭纏青色包頭,小腿上裹有綁腿白布。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錢統領已經吊到嗓子眼的那顆心差點就要當場脫口而出了。
沒到半杯酒的功夫,又有一名眾星拱月的年輕女子來到二樓,她身後跟隨四名扈從身份的人物。
錢統領收回視線後臉色鐵青,什麽身份的女子,雇得起四名最不濟也是二品小宗師起步的頂尖高手擔任供奉?
如此一來,小小一座酒樓,冷不丁就成了高手多如路邊狗的局面。
饒是見慣了大風大浪的錢統領,也開始大汗淋漓。
劉公公平靜問道:“有麻煩?
”
錢統領苦笑道:“不一定,但隻要起了衝突,就一定是捅破天的大麻煩。
也許緊急調動一兩千騎也無法擺平。
”
劉公公擺擺手,一笑置之,“隻要這裡是北涼,就夠了。
”
那一刻,錢統領才真正對這位印綬監掌印太監刮目相看。
而在魚龍齊聚導緻雲波詭譎的酒樓外頭,一名佩刀牽馬的年輕公子哥突然在街上停下腳步。
他這一停步,也就讓青樓門口拉客的老鴇看清了他的模樣,立即眼前一亮,她身邊兩位花枝招展的姑娘更是恨不得餓虎撲羊,把那位還卷著袖管的落魄俊哥兒給生吞活剝就地正法了。
怔怔出神的年輕人似乎沒有聽到渾身脂粉氣的老鴇在說什麽,也任由她拉住自己的胳膊往那座青樓拽。
他隻是想起了很多年前,他跟李翰林嚴池集孔鎮戎他們三個,一起喝花酒的光景,那時候從來都是李翰林出錢,從他那個北涼官場公認一毛不拔鐵公雞的老爹那邊偷來的銀子,每次都是一副今夜快活了隔天就要趕赴刑場的架勢。
那時候被取了個嚴吃雞綽號的嚴池集總是放不開手腳,身邊不管如何依紅偎綠,從頭到尾倒像是他在被揩油。
而孔武癡那個傻大個,每次上青樓都是救苦救難去的,一進門就撂下那句口頭禪:樓裡哪位姑娘最長時間沒能接客了,我就點她!
所以每次有孔武癡在,酒桌上必然是一座青樓內最漂亮女子和最難看女子同時出現的荒誕場景。
年輕公子終於回過神,笑問道:“世子殿下喝花酒,能不能不給錢?
”
那位胸脯亂顫的老鴇樂不可支回答道:“這位公子真是愛說笑話,就算王爺來了也得給銀子呐!
”
已經被拖拽了幾步的公子哥停下身形,依舊一手牽馬,苦著臉道:“那我就不進樓了。
”
上了歲數的青樓婦人嫵媚瞪了一眼,“公子可不老實,敢在這會兒佩這種刀走在大街上,會沒銀子?
我可以先答應公子,就算身上沒帶一顆銅闆兒,也沒事,欠著!
”
就在年輕公子哥仿佛天人交戰的關鍵時刻,一位貌不驚人的男子突兀出現在他們身側,竭力掩飾他言語中的激動,壓低嗓音道:“二等房,地字號十六,有要事稟報。
”
年輕人點了點頭,不露聲色掙脫開三位青樓女子的手臂,對她們歉意一笑,然後牽馬前行。
年輕人轉頭望向那個眼神炙熱的拂水房精銳諜子,“有突發狀況?
”
後者沉聲道:“剛剛發現有人意圖刺殺印綬監三位宦官,如果不是發現王爺的行蹤,屬下臨時擅自主張,此時屬下本該已經動用青馬驛秘密兵符,調動那支駐軍入城。
”
說到這裡,這名在北涼拂水房已算地位不低的諜子低頭道:“請王爺恕罪!
”
年輕人打趣笑道:“不愧是拂水房出來的,跟褚祿山一個德行,請什麽罪,請功還差不多。
”
那名專門負責北安鎮大小情報的拂水房諜子明顯有些不知所措,略微失神之後,趕忙向這位牽馬而行的年輕人有條不紊地詳細匯報形勢。
年輕人正是年輕藩王徐鳳年,聽過之後,點了點頭,“這件事情接下來你們就不用插手了,本王會自行處理。
”
就在那名諜子準備領命轉身離去的時候,徐鳳年沉聲道:“辛苦了。
”
拂水房諜子愣了愣,欲言又止,但最終仍是沒有說話,咧嘴一笑,然後默默離去。
徐鳳年牽馬緩緩走向那棟酒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