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4章 滿園風雷(2)
衣衫簡樸的老人雙手負後,微笑道:“徐驍那輩子就沒做過一件讓我喜歡的事情,倒是生了個好兒子。
”
聽到這句口氣奇大的不敬言語,徐鳳年忍不住皺了皺眉頭,不過很快釋然,老輩文人本就講究風骨,否則如何有底氣做到士大夫與君王共治天下?
再說此人極有可能是隱姓埋名的西楚孤臣,對北涼對徐驍有滔天怨氣也就在情理之中。
徐鳳年笑問道:“敢問老先生可是西楚齊書聖?
”
老人的臉色有些古怪,既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就那麽直直看著徐鳳年。
若說面容與王妃吳素相似的徐鳳年是玉樹臨風,是世間女子眼中風流倜儻正值年輕的公子哥,那麽依稀可見年輕時風采絕妙的老人,其姿容最不濟也當得“老玉樹”的說法。
徐鳳年被打量得有些不自在,世人看他,以前在北涼多是那種這位世子殿下浪費了好皮囊的視線,後來在太-安城則是看待人屠之子的鄙棄眼光,等他跟王仙芝一戰的結果水落石出後,就出現巨大轉變,哪怕是以桀驁著稱於世的北涼邊將,如李陌蕃王靈寶之流,眼中也有了發自肺腑的敬畏欽佩,唯獨沒有眼前老人這種莫名其妙的眼神。
老人輕聲道:“先前見你書丹於碑,看得出下過一番苦功夫,你自武當練刀起能夠在武道上一路勇猛精進,需要感謝李義山。
練字和下棋兩事,到了境界,一法通萬法通,雖然不是每個書法大家和棋壇國手都可以成為治世能臣,或者成為李密弟子那樣的武道宗師,但對於一個人的心性塑造,大有裨益。
性子燥然的徐驍在封王就藩之後,心性變化很大,跟他晚年學棋關系不小。
”
徐鳳年沒有說話。
徐驍在遼東錦州發跡時就隻是個目不識丁的遊俠兒,可以說徐鳳年祖輩跟什麽書香門第什麽耕讀傳家八竿子都打不著,徐驍到北涼後之所以成了個大大的臭棋簍子,能跟二姐徐渭熊的師父王祭酒,兩大臭棋簍子能夠殺得酣暢淋漓天昏地暗,不是沒有原因的,起先是徐鳳年的娘親想要徐驍多下棋,磨一磨急躁性子,到了歲數,也該是時候修生養性了。
起先徐驍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能逃是逃,久而久之,王妃也就不再多說,後來是徐鳳年喜歡上了下棋,大概王妃逝世後,作為嫡長子的少年徐鳳年跟徐驍關系鬧僵,徐驍應該想著多跟兒子有些相處時分,終於開始認真學棋,隻是很快就被天資聰穎的世子殿下拉開十八條大街的差距,那以後徐鳳年和李義山就都不愛跟徐驍下棋,再怎麽讓棋也能殺得徐驍丟盔棄甲,徐驍哪怕就是想要自尋其辱,那也得看當今天下世上唯一可以不賣他臉面的師徒二人有沒有心情不是?
徐渭熊倒是始終能耐著性子跟徐驍下棋,但也許在從不掩飾自己重男輕女的徐驍心中,仍是跟兒子下棋更有意思些吧,哪怕被徐鳳年在棋盤上殺得空空落落沒剩下幾顆棋子,馬踏春秋戰功彪炳的老涼王,那位公認離陽朝內勝負心最重的徐瘸子,也會覺得很開心。
平定春秋的不世之功,讓徐驍跟先帝趙惇的父親都是君臣見面時平起平坐,以後上朝更是得以佩刀入殿,但是在清涼山,許多幕場景總是讓人尤其是外人感到荒誕,徐驍在梧桐院被人追殺得雞飛狗跳,在王府宴客主位上坐著的竟然是年輕世子。
這不說在鍾鳴鼎食的公候將相之家,就是小戶人家,當老子的也不該如此寵溺兒子,兒子也不該如此忤逆才對。
到最後,離陽那邊就順勢找到一個無懈可擊的理由來攻擊北涼,上梁不正下梁歪。
徐鳳年輕輕晃了晃腦袋,讓開小差的自己趕緊凝神,眼前這位老人雖無絲毫殺機流露,但終歸是一等一的隱藏高手。
涼莽大戰一觸即發,要是自己死在這裡,死的地方還湊合,可時間就大錯特錯了,別的不說,北莽恐怕至少可以少死十幾萬人。
老人笑問道:“你以為我是那西楚齊練華?
”
徐鳳年點了點頭。
老人緩緩伸出一隻手掌,“提筆之時,當聚精會神,有如前朝先賢書聖書仙百人同席而坐,心正氣和,方能契於玄妙,近於大道。
其道如國廟重器,虛則攲滿則覆,唯中則平。
”
老人手勢一變,“古人雲腕中伏鬼,下筆有如神助,故而鋒正則四面勢全,次重實指,指實則節力均平。
再次虛掌,掌虛則運用如意……”
“合勒處勒,士字是也。
大楚養士兩百年,國破二十年,猶有一股士氣不可辱。
”
“為環必鬱,為波必磔。
”
“磔須戰筆發外,得意徐乃出之。
”
隨著老人娓娓道來,滿園風雷!
陵墓外的糜奉節臉色蒼白,背後匣中劍顫鳴不止,如遭雷擊,嗚咽哀嚎。
園中樊小釵面無血色,搖搖欲墜,但仍是咬牙倔強地不後退一步。
老人手掌緩緩翻覆,看似不過是提筆徐徐勾勒,像是個迂腐老夫子在傳授私塾蒙童如何一筆一劃寫字,但是在徐鳳年眼中卻是驚濤駭浪,甚至讓他想起了當年在太-安城大殿外,顧劍棠以天下第一符刀“南華”,以一式方寸雷還禮曹長卿的手法,兩者殊途同歸,都有化腐朽為神奇之妙,臻於化境。
風雪飄搖,徐鳳年神情沉重,先前他跟劍道宗師糜奉節都認為石碑殘留是手指刻畫出的劍氣,現在看來是差之毫厘而謬以千裡了。
這位老人,用刀。
徐鳳年不去看如遭刀割的漫天絮亂風雪,問道:“齊老先生原來是春秋十三甲之中的刀甲?
”
老人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五指微微彎曲做了個合攏姿勢,反問道:“合策處策?
”
以站立位置為圓心,四周數丈內無一片雪花的徐鳳年無奈回答道:“‘年’字是也。
”
老人收手後唏噓道:“是啊,年字。
徐鳳年。
”
滿園風雪終於歸於正常,又有雪花簌簌落在徐鳳年頭頂和肩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