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9章 一張書頁(2)
洪大人無奈搖頭,這些拂水房諜子也忒不講究了,隔三岔五送來的東西,要不就是皺巴巴,跟曾經從水裡拎出過似的,要不就是還能抖摟出砂礫來,今兒這次就更誇張了,還染著血。
屋外暮色中,那名年紀輕輕的諜子擡起手臂,狠狠擦了一下眼睛,然後走下台階大踏步離去。
諜子看到一位身穿便服的年輕人站在院門口,相互一個打量,諜子的眼神充滿了隱藏極好的戒備,直覺告訴眼前這個家夥如果是敵人,他恐怕隻有死路一條。
兩人擦身而過,年輕諜子即便明知此人能夠出現在褚大人親自盯著的都護府,那就肯定不會是北莽的密探。
可年輕人還是不易察覺地微微彎腰,一隻手縮在了袖管中,等到兩人距離拉開,他才如釋重負,發現自己握著匕首的手心滿是汗水。
年輕諜子有些好奇,那家夥歲數也不大,為何能讓自己下意識便擺出如臨大敵的架勢?
當徐鳳年悄悄走入屋子,書案靠近屋門的王桂芳擡起眼皮子,隻當是又一位拂水房諜子,站起身伸出手。
徐鳳年輕聲問道:“剛才送來的東西在哪裡?
”
那個鬱得志猛然擡頭,剛要開口說話,就看到這位微服私訪的北涼王微微搖頭,會意的他隻是站起身,把那張紙交給徐鳳年。
他正是中原豪閥鬱氏長房長孫的鬱鸞刀,化名鬱得志,在這棟屋子裡打著雜,籍籍無名,整天對著那些方志密檔文獻挑挑揀揀,其實鬱鸞刀隻要想弄個官位,不說別人,深受徐鳳年敬重的涼州刺史胡魁就可以給他一個正四品武將。
鬱鸞刀遞給徐鳳年的那張紙,是舊南唐前朝文豪劉京生那部著名散文集《小窗閑情》的一頁,在春秋遺老中廣為流傳,但這南唐版珍本的書頁算不得有多值錢,書頁上的文字內容也是膾炙人口,但是書頁後頭加上去的那一行落筆倉促的字,也許不是字字千金,但肯定比落筆之人的那條命,更貴一些。
大戰之前,先死斥候。
但是很多人不清楚一件事,諜子會死在更前。
並且隻會死得無聲無息,連悲壯都稱不上。
鬱鸞刀想開口解釋那些零散晦澀不成文的字,在拂水房獨有密檔中應該串聯解釋為什麽。
外人不知拂水房有一部極為隱蔽的《解字書》,不同死士諜子對應各自的說文解字,所以哪怕一封機密諜報被北莽截獲,依然是毫無意義。
而送出這張書頁的諜子在拂水房代號是二十四,鬱鸞刀則需要在案頭那部《解字書》上去翻第二十四篇,就可以得出準確內容。
徐鳳年默不作聲,緊緊握著那張書頁,走到牆下,擡頭看著一幅姑塞州形勢圖。
洪大人一頭霧水,不像是那些行事刻闆的拂水房諜子,猜測此人會不會是跟都護府上哪位大人物沾親帶故的將種子弟,否則可走不進這屋子。
看情形,被他和王桂芳私下說成“鬱鬱不得志才應景”的鬱得志與此人多半熟識。
洪大人扯了扯鬱得志的袖子,輕聲說道:“小鬱,是你朋友?
這可不合規矩呀,若是被都護大人知曉,你我可都要吃不了兜著走……”
鬱鸞刀輕聲道:“無妨。
”
往常再好說話的洪大人也忍不住急眼了,褚都護訂下的規矩在北涼邊境比天還大,你一個小小士子說無妨就無妨?
到時候一屋子人都要被你壞了規矩的鬱得志連累慘了!
洪大人正要提醒那年輕人一句該離開屋子了,冷不丁聽見那人碎碎念著,“史家不幸國家幸,國家不興詩家興……”
寒窗苦讀多年的洪大人一下子就聽明白了,這不是舊南唐散文大家劉京生寫在《小窗閑情》裡的段落嘛。
接下來洪大人看到那個年輕人輕輕撫平有些褶皺的書頁,遞還給鬱得志。
鬱鸞刀接過書頁後,交給洪大人,淡然道:“洪大人,這張書頁可以歸檔了。
書頁所載文字,下屬已經解字完畢,稍後有勞大人請人送往褚都護書房。
”
洪大人接過書頁,驚鴻一瞥,沒什麽深刻印象,隻是覺得那些字勾畫生硬,轉折凝滯。
女子耍刀男子繡花一般,真是不堪入目啊。
洪大人沒來由猛然擡頭,瞧見那年輕人面無表情看著自己,讓這位大人頓時悚然。
但是很快年輕人就笑了,輕聲說道:“大人是不是覺得書頁上的字,有些不堪入目?
”
被看穿心思的洪大人訕訕一笑,不好應答。
那人也沒有計較什麽,隻是略微提高了嗓音,“屋內諸位大人辛苦了。
”
說完這句後,洪大人還來不及腹誹什麽,就看到他徑直走向屋門。
洪大人先是看到王桂芳呆若木雞站在門口,之後才看到屋外站著北涼都護褚祿山,騎軍統帥袁左宗,步軍統帥燕文鸞,後邊還有許多人,洪大人已經不敢再看下去了。
如果說這還不算驚世駭俗的話,那麽更加讓洪大人頭皮發麻的是那個年輕人,就那麽跨過門檻,走了出去。
屋外那些在北涼當之無愧最為權勢煊赫的一小撮人,都在給他讓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