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1章 一人想贈劍春秋,一人折劍出江湖(2)
她輕輕看了他一眼,溫華想起兩人初見,啞然失笑。
她往裡屋走去,恰好跟劍侍翠花擦身而過,女子之間也就是點頭即止,京城名士見上一面都難的李白獅竟然真下廚去了。
吳六鼎蹲著,翠花站著,溫華手足無措地在房門口進退失據,猶豫半天還是來到吳六鼎身邊,靠著紅漆早已斑駁剝落的廊柱,大雪紛飛,溫華練劍以後,成就高低自己不知,但最不濟如今不懼這份寒意,但仍是下意識收了收袖子,過慣了窮日子的小人物,每逢冬季大雪,衣衫單薄,無處可躲,那可就是恨得牙癢癢,恨不得把老天爺揪下來揍一頓,別說李白獅身上那件價值千金的裘子,寒苦人家一爐子炭都舍不得燒,溫華當年寄人籬下,跟哥哥嫂子一起熬歲月,嫂子嫌棄他不務正業心比天高,哥哥總護著他,但難免被嫂子嘮叨,而溫華也知道自己的德行,嘴巴刻薄,說話毒辣,從未說過幾句好話給嫂子聽,其實她人不壞,那麽多年讓自己白吃白喝,就是說話難聽一些,卻也從未想過真把他趕出家門去吃苦,於是哥哥就裡外不是人,溫華一氣之下就離家出走,偷雞摸狗的勾當幹了不少,然後就撞見了小年,當時一起在瓜農地裡偷瓜,雙方都心虛,鬥智鬥勇了半天,才他娘知道是一路貨色,那塊瓜地就徹徹底底遭了災,這算不算不偷不相識?
廝混在一起後,小年總取笑他見了任何一個有胸脯有屁股的女子就餓虎撲食,這樣的一見鍾情不值錢,溫華對情情愛愛哪裡懂,隻是就跟餓瘋了的人見著饅頭就是天底下頂可口的美食一個道理,那次慘淡卻不孤單的遊歷中,一見鍾情的次數一雙手都數不過來,兩人離別時,小年說了一句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文縐縐的,溫華當時眼睛泛酸,加上也覺得總跟著他蹭吃蹭喝不算個事,也就痛痛快快轉過身,獨自遊歷江湖,一路往西北走去,然後在襄樊城附近遇上了此時鳩佔鵲巢的李姑娘,初次見到她,是她從一輛豪奢富貴的馬車裡走下,將一塊銀子彎腰放入斷腿小乞兒破碗中,溫華當時看到她不光給了銀子,還笑著摸了摸小乞丐的腦袋,那會兒,溫華就告訴自己這次一見鍾情,是他最後一次了。
因為最喜歡講歪理還讓人服氣的小年說過一句話,女子漂亮一些不算了不起的大事,漂亮女子心地好,不搶回家當媳婦好好心疼,活該天打雷劈!
溫華當時奮不顧身就衝了上去,當街攔下馬車,照舊是市井潑皮調戲良家女的三闆斧路數,沒啥新意,小姐芳名小姐芳齡家住何處,不過溫華還添了一句,說自己是立志於練劍練成絕頂劍客的遊俠兒,他不耍無賴,隻想著姑娘能多等上幾年,等他練出個大名堂,若是幾年以後杳無音訊,那就不用等他了。
溫華一開始覺得傻子才信自己這番誠心話,可那姑娘還真就自報姓名了,還問他自己是青樓女子,不嫌棄?
溫華說不嫌棄,然後她就說等他三年。
她果真等了他三年,再見面,已是泱泱京城,他遭受白眼無數的溫華哪怕被嘲笑溫不勝,可好歹再沒有小魚小蝦都可以不把他當盤菜,溫華練劍,不求利不求錢,隻求名,隻求那一口憋了太多年的氣,徐鳳年說人這輩子吃喝拉撒還不是最平常的事情,而是那一呼一吸,什麽時候最後一次隻呼不吸,便是人死卵朝天了,那會兒,那死前呼出的一口氣,得爺們!
好像還有酒入豪腸吸劍氣張口一吐摧五嶽的說法,前半段說得直白,溫華記得一清二楚,後半段酸文了,他也就記不太清楚,跟黃老頭練劍以後,他便一直狠狠憋氣,咬牙想著如何他日一口吐氣,就讓江湖震動,讓那李姑娘青眼相加,讓小年覺得他溫華這個兄弟沒有白結交!
新鄧太阿的桃花枝是舉世無敵的殺人劍,溫華不想學。
老劍神李淳罡的劍為後人逢山開山逢水開水,他又學不來。
溫華隻想練自己的劍。
想練了劍,娶上心愛的媳婦,過安穩日子。
再跟兄弟徐鳳年好好相聚,把那一年欠下的酒欠下的肉欠下的情,都慢慢還上。
李白獅做了一桌子飯菜,色香味俱全,看得溫華不餓也餓了,狼吞虎咽。
她僅是夾了幾筷子素菜,便不再動筷子,隻是看著這個年輕男子,有些想笑卻笑不出來。
倒是溫華給她夾了一筷子,笑道:“多吃一些,身體要緊,吃胖了也無妨,反正你長得太好看了,稍微不好看一點,不打緊。
”
李白獅這回終於笑了。
陋巷陋室一頓飯,很快臨近尾聲,她不忘如勤儉持家的婦人收拾乾淨碗筷,隻挽了那隻籃子離去,溫華當然要送行,可她隻他送到院外巷子。
一路無言。
拐角之前,她柔聲說道:“溫華,記得要當天下最有名的劍客,你答應過我的。
”
溫華重重點頭道:“這個你放心,我就算去殺皇帝也敢,大不了跟你一起浪跡天涯。
”
他笑著趕忙補充一句:“隻要你願意。
”
李白獅點了點頭,低下頭去,神情複雜,擡頭以後眼神便清澈,輕聲道:“不許送了,可以做到?
”
溫華笑道:“聽你的,不過你自己路上小心一些。
”
李白獅嫵媚一笑,“當年我所乘馬車動了以後,我偷見你在後頭站了半天,這回你先走,我等你。
”
溫華大笑著轉身離去,也不拖泥帶水,拖雪帶泥才是。
李白獅輕輕捧手呵出一口氣,等溫華進入院子,這才走過拐角,進入那輛馬車,看到老人還在,有些愕然。
黃三甲語氣平淡道:“我不過去了一次下馬嵬附近,就給元本溪那半寸舌給盯上了,有些事情得提前一些。
”
李白獅顫聲道:“這就要去跟溫華直說?
可院子裡還有吳家劍塚的劍冠劍侍二人啊。
”
黃龍士笑道:“襄樊城蘆葦蕩截殺徐鳳年,這兩人本就是我挪動劍塚的一次落子。
陪我坐一會兒,約莫個把時辰後我去院子,你等消息,回去後打開這隻錦囊。
”
李白獅接過一隻錦囊。
手腳冰涼。
一個時辰後黃龍士緩緩走下馬車,馬車漸漸遠去,消失於風雪中。
黃龍士沒有急於入院,而是在巷弄來回走了兩趟,這才推開門扉。
短短一炷香後,一名年輕男子斷一臂,瘸一腿,自斷全身筋脈,隻存一條性命,隻拎上那柄原本就屬於自己的木劍,離開了院子。
巷中雪上長長一條血。
“在老子家鄉那邊,借人錢財,借你十兩就還得還十二三兩,我溫華的劍,是你教的,我廢去全身武功,再還你一條手臂一條腿!
”
他在院中,就對那個黃老頭說了這麽一句話。
然後這個雪中血人在拐角處頹然蹲下,手邊隻剩下一柄帶血木劍。
年輕遊俠兒淚眼模糊,淒然一笑,站起身,拿木劍對準牆壁,狠狠折斷。
此後江湖再無溫華的消息,這名才出江湖便已名動天下的木劍遊俠兒,一夜之間,以最決然的蒼涼姿態,離開了江湖。
刺骨大雪中,他最後對自己說了一句。
“不練劍了。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