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記劫雷打完,南宮真面上頓出了筋疲力盡之色。
哪怕儲雷陣法再精妙,耗的也是他本身的靈力。
以肉身之力去對抗天地之威,他已經做得很好了。
天空中的劫雲隻是緩緩聚集、糾結,卻長久地沒有進一步的動態。
不過大夥兒都知道,接下來這一記可是最恐怖的誅神雷。
曾經有不少渡劫成功的仙人認為,這一記誅神雷的威力甚至還在最後一記天雷之上。
誅神雷的特別之處,還在於其他劫雷考驗的是渡劫之人的神通、法身,甚至是身家豐厚程度,惟獨誅神雷卻是防無可防、避無可避,直指本心的戮心之雷;其他劫雷都是百邪辟易,誅神雷卻是引動心魔亂舞、百孽叢生,在渡劫之人的心中布下萬千惑景。
這一記誅神雷,考驗的是道心!
南宮真此時面色卻平靜如一潭死水,居然還有空伸手入懷,取了個象牙色的小葫蘆抱在懷裡。
這個葫蘆她認得,正是南宮真當日在湖心島盛酒的小葫蘆。
他這是要學觀音坐姿麽?
寧小閑心裡胡思亂想。
南宮真的表情太安祥了,安祥得像行將就木的老人,讓她湧起了不好的預感。
恰在此時,南宮真往她這個方向看了一眼。
隻一眼,像是穿透了時空,望見了她的面龐。
長天驚咦了一聲:“原來他一早便發現你了。
”
南宮真的目光,旋即不動聲色地掃了過去。
過了半晌。
他緩緩合上了眼。
足足過了一刻鍾,空中劫雲一收,一道紫紅色的閃電撲下,無聲無息,沒有悶響、沒有霹靂,速度卻快過之前的任何一道雷電。
寧小閑耳中似是聽到了長天的一聲輕歎,隨後就看到這記又小又巧、輕薄如紙的紫電,直接擊入了南宮真的眉心之間。
所有人屏息以待。
十個呼吸過去了。
一盞茶功夫過去了。
一炷香時間過去了。
南宮真仍如泥塑木雕般坐在原地,面上安祥的表情不變。
似是過了很久。
長天才低聲道:“他沒有抗過這一記誅神雷,已經原地坐化了。
”天劫最可怕之處,在於渡劫失敗之後形神俱滅。
誅神雷雖然特殊,沒有損傷南宮真的肉身,但他的神魂卻已經泯滅,湮沒於天地之間。
連輪回投胎都不能夠了。
寧小閑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說些什麽好,心尖上突然簇起一陣淡淡的疼痛。
這個老人幾天前還盤膝坐在營火堆與她談笑晏晏,為白擎和她調解關系,可是此刻卻已經無聲無息地永逝了。
人類的性命當真是如此脆弱,哪怕是有了一身驚天動地的威能。
在天道面前仍然如螻蟻一般,要殺滅就殺滅了。
她忍著心裡的不適向塗盡使了個眼色。
輕輕躍下樹來。
現在有觀眾已經意識到南宮真渡劫失敗了,不過他們都還沒有離開,而是靜靜地趴在原地,體會天地之威,這於他們日後的修行大有裨益。
寧小閑雙足才踏到地面,心中就微微一動,似乎有東西正在呼喚自己。
她伸手在柔軟的草地上一撫。
果然有一個小錦囊像是候在這裡,輕輕巧巧地滑進了她的手心。
她不動聲色。
喚過七仔,和塗盡一起飛走了。
南宮真既已身死,劫雲盤旋了半刻鍾就漸漸消散於無形,走得和來臨時一樣迅速。
此地重歸陽光執掌,可是明媚天光下的野山谷已是一片狼藉。
原本秀美如天堂般的景緻,現在被處處焦土黑礫所替代,被雷擊過的地面,有些砂石甚至被晶化,在陽光下閃著黯淡的光。
此時,便有候在一旁的廣成宮門人撲了上來,在南宮真的肉身面前恭敬地磕了幾個響頭,號啕大哭。
無論這位掌門因為什麽原因而承受了六重天劫,但他在數百年的時間裡為廣成宮兢兢業業,幾乎傾其所有,門下無不感恩戴德。
隻是,南宮真為何不將自己的遺物交給門人,反而要留給寧小閑呢?
寧小閑囑咐七仔飛得很遠很遠,這才翻身進了神魔獄。
擺在她和長天面前的,是錦囊中倒出來的物品:一隻小葫蘆,一份玉簡,一塊古色古香的令牌,一塊黑黝黝的木頭,還有一張皺巴巴的字條。
字條上隻有一句話:“小姑娘,我知道你在這裡。
幫我個忙,將葫蘆交給千金堂堂主,將玉簡和令牌交給朝雲宗掌門。
一切因由我都寫在玉簡裡了,你想看便看。
這塊雷擊木權當是我付給你的報酬好了。
”字跡潦草,顯然是南宮真匆忙寫就的,可是語意輕松,寧小閑看完仿佛就望見他坐在自己面前,談吐自若,哪有半分臨死前的惶惶?
他竟有這份談笑赴死的胸懷。
長天看完之後,半晌才低聲道:“此乃人傑。
”
這隻小葫蘆就是南宮真剛才抱在懷裡的,不知道什麽時候被他裝進了錦囊裡。
他擅使土性神通,將這幾件東西自地下傳來,正是神不知鬼不覺。
而那塊黑色的木頭上還傳來一陣陣煙熏火燎的氣味,顯然是新鮮出爐的雷擊木。
她輕輕撫了撫,發現這塊木頭竟然還有生機!
聯想起方才南宮真渡劫時身邊的大樹,不難猜測這就是剛才那棵幾乎被擊成飛灰的大樹留下來的一點點樹心。
雷擊木是件好東西,本身就有斬邪辟易的功效,捱過了這麽多重天劫的雷擊木,身價更是難以估價,若是交在煉器大師手裡,煉製出來的法器必定能有神效。
這樣的寶貝,南宮真居然交給自己當跑腿費麽?
那麽他要自己遞送的內容又有多麽珍貴?
這老人向來不願欠人情,自己烤了幾尾小魷魚給他吃,他就送了七仔一塊補天石;今次也一樣,不過要自己跑腿送兩件東西給別人,就贈了她一塊雷擊木。
他總做這樣的賠本買賣。
想到這裡,她忍不住撲哧一笑,隻是笑容剛現,淚水就浮上了眼眶。
長天輕歎一聲,將她扶進懷裡,輕輕撫背。
他了解她。
寧小閑自幼就無父無母,自從踏上西行之路以來,更是隻有他陪在身邊。
他能給她男女之間的情|愛慰藉,卻終歸不是她的長輩,也不想成為她的長輩。
修仙之人多是恃強傲氣的,因此她遇到和善待人的南宮真之後,無形中便將對他有了親近之意。
現在南宮真已歿,這份移情無所寄托,忍不住就化作了眼淚。
寧小閑靜靜倚在他懷中難過了一會兒,才從長天手裡取過玉簡,浸入神識。
越讀下去,她的神色越是驚訝,也越來越歡喜。
在這一片昏暗中,長天一雙眼睛閃著淡淡的金光,也似含有喜悅。
南宮真在玉簡中留下了幾份遺言。
自白虎和陰九幽逃出玉笏峰之後,他一直沒能將陰九幽從廣成宮裡抓出來。
這個門派的低級弟子太多,前來觀禮的賓客也有數千人,其中許多人都有被附身的可能。
偏偏在他渡劫前逃出來,這兩人籌劃的是陽謀,但他不得不中,他因多年前所做過之事,心中原本就有魔,近來又心憂廣成宮,這兩日連調息入定都難以驅去心魔,帶著這樣的心態來渡劫,更是危險性極大。
他也不笨,很快便想明白陰九幽留在廣成宮的用意了。
可是他剩下的時間不多,對於渡劫又沒有把握,於是希望寧小閑將那塊令牌交給他的摯友、朝雲宗掌門白擎。
若是陰九幽奸計得逞,他希望白擎能手執掌門令牌,到廣成宮來誅邪正位。
這面令牌是以東海驚鴻木製成的,上面有歷代掌門留下的印記,無可模仿也無可代替。
那隻小葫蘆也是一件珍貴的法器,不過現在裡面裝的不是酒,而是另一樣珍貴萬倍的東西——誅神雷!
南宮真知道,自己原本就心魔叢生,第五十三道劫雷恐怕是過不去了,於是乾脆以自己的靈力為導、肉身為引,將劈下來的誅神雷威力盡都聚集在了這隻小小的葫蘆之中!
“千金堂的堂主很早以前就傳訊即將渡劫的修士和大妖,希望他們能盡量截留誅神雷的威力,收在葫蘆中交給他。
這隻葫蘆便是千金堂堂主送來的,材質不明,但能盛裝誅神雷的必非凡物。
其他人都隻能截留一星半點,卻不像我這樣,乾脆以肉身為導引,直接將誅神雷盡數收了進去。
”
他能這樣義無所顧,也是因為千金堂堂主明言,收集誅神雷乃是為了煉製對付陰九幽的法器。
她看到這裡,不由得一驚,和長天對視了一眼。
陰九幽是魂修的老祖宗,尋常的雷獄甚至奈何不了他。
可是九天雷劫中的誅神雷呢?
這道神雷專打神魂,他也捱得過去麽?
千金堂的堂主不知道是什麽來歷,但他的思路卻應該是很正確的。
而能夠修煉到渡劫期的人類或妖怪都不是散修,多半也從各自的門派當中了解到一萬多年前中古之戰的秘辛,知曉陰九幽其人,於是也很痛快地答應下來了。
據南宮真所知,千金堂的堂主手中已經積攢了三十五隻這樣的葫蘆,若再算上他舍命保下來的這隻,就是整整三十六隻了。
可是寧小閑的疑問又來了:千金堂的堂主早在陰九幽脫困之前,就已經開始收集誅神雷了。
難道他早知道陰九幽會提前從玉笏峰中逃出來?
此事,真是太不可思議。
ps:南宮老人歸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