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前塵(一)
陸明玉看著李景。
李景看著陸明玉。
這對剛成親的新婚夫妻,對視許久。
陸明玉有些晦澀地張口:“所以,你死後,魂魄未散,俯身在了我的牛角長弓上。
”
李景點點頭。
又是一陣沉默。
陸明玉心緒紛亂如麻,一團混亂,理也理不清。
原來如此。
怪不得,他對她的一切了如指掌。
那副牛角長弓和抱玉劍都是她最心愛之物,一起被放置在武器架上。
她每日早起練武一個時辰,閑來無事也會在練武場裡消磨時間。
每隔幾日,她就會細細擦拭長弓,心情晦暗的時候,會對著長弓自言自語。
她生性驕傲倔強,不肯在人前示弱。
和李昊反目決裂,都未曾流過一滴眼淚。
她的軟弱和痛苦,隻有在一個人獨處的時候才會流露。
一想到她曾說過的話都被李景聽入耳中,陸明玉就覺氣息不暢。
“做兒媳的,遇到這等婆婆,真是倒了八輩子黴。
一張口就哭哭啼啼裝可憐,呸!
”
“我真是瞎了眼,嫁了這麽一個狗男人。
在他心裡,親娘胞弟都比我值得信任。
以前說的那些海誓山盟,都喂了狗。
”
“蘇家真是一門子賤人。
以前賣了女兒做歌姬,現在又巴巴地將孫女塞進宮來。
什麽妃子,不過是個妾。
我是看李昊惡心,絕不會再和他同床共枕。
蘇家竟以為我是怕了蘇太後和蘇柔。
要是真敢惹上門來,我索性一拳一個。
”
“李昊這個短命鬼,舊傷複發死了,沒將皇位傳給琰兒,竟傳給了李昌。
真不敢相信,世上還有這等自以為是的男人。
皇位傳給別人了,還指望別人再還回來!
”
“這個李昌,真是個惡心人的賤人。
李昊再不是東西,對他總是好的。
他倒好,龍椅還沒坐熱,就敢對我起歪心思,我一腳踢爆他的……(下面省略數百字的髒話粗話)”
“呵呵,李昌已經成了廢物,睡不了妃嬪,也生不出兒子來。
以後皇位還得傳給琰兒。
他倒是會裝,對外宣稱為兄長守孝三年。
呵呵……(繼續省略數百字的髒話粗話)”
“大姐夫和大姐感情深厚,陸家勢微了,大姐夫依然對大姐好。
東平郡王是根牆頭草,眼看著李昌那個賤人坐了龍椅,就開始巴結蘇太後。
三妹這個世子妃,日子也不好過,憔悴了許多。
最可恨的就是周家,以前對三姐百依百順。
如今磨搓冷落,三姐已經很久沒進宮來看我了。
”
“若不是為了琰兒,我真恨不得和李昌母子撕破臉皮,鬧個痛快。
”
“孟貴妃喬皇後秦妃,一個個病逝。
四皇子也在藩地病逝了。
”
“我有種預感,李昌母子兩個忍不了多久,就要對我動手。
他們兩人做了這麽多虧心事,見了我便心虛膽怯。
老天真是不公,這等賤人,偏偏得了權勢。
”
最後一次對著長弓低語,是中了慢性毒藥的第三天。
那時,她已經下不了床榻,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她令綺雲將自己慣用的長弓和抱玉拿過來,強撐著力氣,將長弓利劍擦得乾乾淨淨。
然後,她低語道:“我就要死了。
其實,我半點都不怕死。
我隻是舍不得我的琰兒,他才五歲,還是個孩子。
沒了親娘庇護,也不知他能不能安然長大。
”
“臨死前,我得拉一個墊背的。
以蘇太後的脾氣,必然要到我面前來耀武揚威,一出心頭惡氣。
我將抱玉放在被褥下,到時候一劍了結了她。
”
“我這小半輩子,做過唯一的一樁虧心事,就是做了刺客,一箭射死了二皇子。
如果二皇子還活著,這皇位本該是他的。
”
“如果有下輩子,我一定以命相償,還了這筆債。
”
……
這一幕一幕,紛紛湧上腦海。
這種感覺,大概類似於在外端莊優雅矜持的淑女,一個人在閨房裡脫了衣裙光著身子亂舞,恣意縱情,偏偏被人看了個清清楚楚。
真是一言難盡啊!
陸明玉神色複雜,一時不知要說什麽。
李景低聲打破沉默:“一開始,我很震驚惶恐,也很茫然。
不知為何死後變成了孤魂,遲遲不去投胎。
”
“等聽清你的聲音,我才慢慢想清楚,我身在何處。
”
“後來,你對著長弓愧疚自責,我才知道,原來,是你一箭殺了我。
”
陸明玉心情更複雜了:“你不恨我嗎?
”
“恨,”李景不假思索地接了話茬:“恨得咬牙切齒。
恨不得活過來,一劍殺了你報仇雪恨。
”
“最恨的,是母後‘病逝’,皇姐被送如庵堂念經。
”
“他是庶子,吃穿用度比我略差一些,也是錦衣玉食。
母後從未苛待過他。
我一死,母後已經失了主心骨。
他為何不能容母後在宮中安養天年?
為何一定要置她於死地?
”
“皇姐倨傲難纏,對他也算過得去。
再者,一個無兵無權的公主,根本影響不到他的帝位。
”
“為搶皇位爭個你死我活,也就罷了。
李昊已經坐了龍椅,為何容不下嫡母和皇姐?
”
“別說什麽是蘇氏下的毒手。
這等事,如果不是李昊默許,以蘇氏的能耐,她根本做不到這些。
”
“所以,我最恨的人不是你,是李昊!
”
前塵舊恨湧上心頭,李景聲音沉了幾分,一雙黑眸中閃出憤怒的寒光。
陸明玉沉默不語。
是啊,說到底,都是因為李昊心胸狹窄陰狠。
在他眼裡,唯有親娘胞弟是他最重要的家人。
孟貴妃喬皇後等人,俱是攔路石擋路虎,除掉了才能安心踏實。
“我隻剩一縷殘魂,什麽也做不了,隻有在你對著長弓低語的時候,我才能聽見一些聲音。
待到後來,我意識越來越清醒,偶爾能‘看’到一些。
不過,隻能在長弓周圍兩三米之內。
”
牛角長弓放在武器架上,無人敢碰。
所以,他附身長弓數年,唯一能聽到的,是她的聲音。
唯一能見到的,也隻有她的臉孔。
那樣空空蕩蕩又似茫然無盡的黑暗裡,她是他唯一的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