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瀾挑眉看着懷裡的小家夥,“這是你自己的話,還是他教你說的?
”
“當然是我自己要說的了,這幾天爹……不是,流火叔叔都沒有露過面,怎麼教我說這些話。
”念親眨巴着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他,一臉真誠。
楊瀾笑了笑,說:“這是我們兩個大人的事,你個小屁孩就不要管了,天色已晚,睡吧。
”
念親賴在她懷裡,不肯松手,“娘,您就原諒他吧,念親求您了,他瞞着您眼睛複明的事,也是怕失去您啊,并沒有惡意不是嗎。
”
“這你都知道?
”楊瀾忽然發現,自己真是低估了這孩子的聰慧程度,不到五歲的小娃娃,居然能看懂這麼多事。
“我也是猜的。
”念親低下頭,有點心虛,其實他是那天晚上偷聽到娘親和流火叔叔談話,從而猜測出來的。
“好了,我的事讓我自己處理,你就别插手了。
”
“可是……”
“再不睡我可要生氣了,”楊瀾故意闆起臉來,“或者,你也想跟流火一樣,跟我過不去?
”
念親連忙擺手否認:“不不,念親沒這個意思,我這就睡啦。
”然後躺到被窩裡,閉上眼睛。
楊瀾輕笑一聲,在小家夥額頭上親了一口,給他把被子掖好,起身出了門。
廳堂裡隻有一盞油燈在亮着,微弱的燈火被從窗子裡透進來的風吹得搖曳忽閃,仿佛下一刻就要撲滅。
楊瀾朝流火的房間那邊望去,并未看到有火光。
莫非他還沒回來麼?
不可能吧?
都這麼晚了。
猶豫了半天,她走到門口,準備推門看看,但手按到門上,又收了回來。
算了,不回就不回吧,反正這人眼睛複明,自己照顧自己完全沒問題,她擔心個什麼勁兒?
找來紙筆,楊瀾寫了一行字:念親想你了,以後别再鬼鬼祟祟。
然後回房睡覺。
翌日起來,楊瀾一出門,又聞到了那熟悉的飯香味,知道流火是看見了她的字條,沒再躲着了,不知為何,心裡竟忽然湧現出一陣喜悅。
這個人,倒還算是識趣,沒有得寸進尺地偷懶。
“起來了,”流火端着剛炒好的青菜出來,面帶笑容地看着楊瀾,“早飯也快好了,去喊念親起床吧。
”
楊瀾故作高冷地瞥了他一眼,哼也不哼一聲,轉頭拐進念親的房裡,流火無奈地搖搖頭,隻能苦笑。
都說女人愛記仇,果然不是假的。
在這之後一段時日裡,流火終于不用再躲躲藏藏,得以跟以前一樣,在家裡出入,但楊瀾的氣還沒消,總是不願意跟他說話,哪怕他再賣力地跟她搭話,也頂多隻能換來一兩句簡短的回答。
流火委屈,卻又無可奈何,畢竟是自己理虧在先。
幾個月過去,官府派出兩千兵圍剿馬賊,将這一代山匪馬賊等一并清除了個幹淨,百姓終得過上安生日子。
這對于一方百姓而言,自然是天大的好消息,可于流火而言,就不一定了,馬賊一除,楊瀾就沒了留下的意義,開始收拾行李,去帝都了。
這一次,流火再也勸她留下的理由,而他也早已做好與她分别的準備。
就在啟程的前一晚,流火跟楊瀾在院子裡坐着聊天,回憶起這些年在一起生活所發生的事,還是挺感慨的。
“你一定很後悔吧,後悔遇到我,被我耽誤了這麼多年,要不是因為我,你現在可能已經嫁給心上人,為人妻為人母了。
”流火忽然問道,眼睛望着天,嘴邊帶着絲苦澀的笑。
楊瀾沒想到他會這麼問,一時有些發愣。
确實很多年了,當年從王宮逃出來時,她才不過十八歲,現如今都快二十二了,早就成了老姑娘,臉上又有一條猙獰可怖的疤,這輩子怕是很難再嫁出去。
不過,有些事或許是注定的,即便沒有流火失明這件事耽擱這些年,說不定也會有别的事出現,終歸她需要經曆這些。
因此,她不後悔,也永遠不會後悔。
“為人妻為人母未必就好,人還是随心而活比較自在,雖然我這些年并不是過得很如意,但到底是自己做的選擇,而非被迫,我做了我願意做想做的事,便沒有遺憾,更不存在後悔。
”
這個回答令流火大為吃驚,他轉過頭來,仔細地觀察着對方的神情,隻見屋裡透出的燈火照亮她的半邊臉,雖然這半邊臉上有道疤,但那笑容掩蓋了所有,在他眼裡依舊是美麗動人。
“你當真這麼覺得,不是在安慰我?
”
“我為什麼要安慰你啊?
”楊瀾好笑地看着他,“現在我又不欠你什麼了,安慰你有什麼意思?
有這必要嗎?
”
流火突然間不知該笑還是該哭。
是啊,她又不欠他了,憑什麼還像以前那樣好脾氣地哄着他呢?
他怅然地歎了一口氣,對着夜空道:“真是沒意思啊,早知如此,我還不如一直瞎下去呢,這雙眼睛不要也罷。
”
“這是什麼話?
”楊瀾就聽不得他說這種胡話,當下狠狠地瞪了過去,教訓道:“眼睛複明重見光明是多好的事,怎能一直瞎着?
我看你是腦子被門夾了。
”
流火卻失笑說:“我可能真是腦子被門夾了,否則怎麼會把一顆心放在你這個沒心沒肺的女人身上?
”
他的心意,楊瀾一直都明白,但他從未像現在這樣明确地表明過心迹,她也就當作不知道,始終裝糊塗,此刻他這麼突然地剖白心意,令她有些不知所措。
風止了,蟲鳴聲也消失,空氣安靜了下來,兩人誰也沒說話,就這樣并肩坐着,在夜幕下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流火終于率先打破沉寂:“明天我跟你們一起上路吧,讓我送你們一程。
”
“什麼?
你要送我們?
”楊瀾面露詫異,自然不想答應。
“對,送你們到帝都,我就走。
”
“沒這個必要吧?
我又不是頭一次出遠門,更不是不能保護自己和念親,何須你大老遠跑去送?
”
楊瀾不想讓他看出自己的不自在,故意用輕松的口吻說,“帝都離這裡很遠的,要将近一個月才能到,路上麻煩得很,我不想麻煩你。
”
流火道:“就算是我對你這幾年來的照顧,做最後的報答吧。
”
“但是……”
“不必多言了,我已經決定要走這一趟,即便你不同意,我也會去。
”
楊瀾無奈,心下歎氣,既然如此,她也隻能答應了。
這天晚上,她躺在床上,輾轉難眠,一直胡思亂想,自己不知道是怎麼了,到了後半夜快五更天才睡過去。
翌日清晨,用過早點後,楊瀾和流火帶着念親離開村子,往北邊而去。
念親雖然年紀小,但心思比一般的同齡孩子重,知道流火送他們到目的地就會離開,心裡舍不得,所以一路上格外黏着他,連晚上睡覺,也非得跟他在一處,抱着他的手臂才肯閉眼,楊瀾明白孩子的心情,便也由着他。
流火感動,覺得這幾年自己總算沒白疼這小子,即便将來分開,這孩子應該不會把他忘了,能一輩子把他記在心裡,這就足夠了。
趕路二十多天,三人這段旅途快到盡頭,這天晚上,流火決定不再與念親睡同一房間,把他抱到楊瀾房裡去。
小家夥抱着他的脖子不肯放,淚眼汪汪地道:“爹爹,你能不能不要走,就跟我和娘在帝都生活,還跟以前那樣,咱們一家人生活在一起,一直都不要分開。
”
流火坐到床邊,用衣袖擦了擦孩子眼角的淚,柔聲道:“不成的,原因之前已經跟你說過了,不是嗎?
”
“您說您不是我爹……”念親抽抽搭搭地說着,小肩膀一顫一顫的,看上去可憐極了,“可是,我已經把你當爹爹了,除了您,誰也不能當我爹,我不要跟您分開。
”
流火聽到這些話,還是很窩心的,可越是如此,便越是揪心。
等楊瀾回到她父母身邊,自己就是個多餘的外人,厚着臉皮留下來,隻會讨人嫌,何況,他還是個身份不清白的人。
“好了,你不是總說自己是男子漢大丈夫嗎?
怎麼能老是哭鼻子?
有哪個大丈夫天天流眼淚的?
”
“我,我不想你走……”念親一邊擦淚,一邊咬着唇忍哭,了眼淚就還是一個勁地往外飙。
“這不是還有些時日才到帝都嗎?
怎麼現在就哭上了?
時候不早了,躺下睡吧,明天還要趕路呢。
”
流火廢了好大的口舌,才把孩子哄好,見念親睡得熟了,這才起身走出客房。
楊瀾就站在門口,見他出來,臉色忽然變得有些複雜。
“哭了半天,終于消停了,”流火若無其事地笑了笑,“早點休息。
”
回房時,身後傳來楊瀾的聲音:“流火,以後别再做殺手這一行了,好好做人,做個普通人,再盡量多做些好事,将以前犯下的罪孽贖回來。
”
流火沒有回頭,也沒有做答,徑自推開房門,走了進去,最後将門掩上。
暗閣的規矩,一日入得暗門,終生都是門中人,除非是死了,他這輩子恐怕都做不成普通人了,他注定要入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