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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餘年》第5卷京華江南 第108章 內庫門

慶餘年 貓膩 6334 2024-01-29 20:04

  慶歷六年三月二十二日,據說大吉,所以欽差大人巡內庫轉運司正使範閑,到江南之後,內庫第一次新春開門招標,就選在了這一天。

   這天春光明媚,微風送暖,蘇州城裡的公子仕女們紛紛往城外去踏青,寬闊的官道上草未長已偃,鶯未飛已驚,城外青山處處,綠水絲絲,便化作了男女們互相勾搭的好去處,空氣裡漫著一股清新美好的味道。

   蘇州城裡又是另一番景象,由江南總督府往南行七十四丈處,便是內庫轉運司常駐蘇州府衙,不論是江南路的各司衙門還是蘇州府的衙門都開在這一片地方,正是官氣雲集之地,平日裡就是戒備森嚴,首要看防之處,今日裡隻見軍士遊走於兩邊街頭,各持長槍於手,又有衙役強打精神,在春濃困意裡警惕地注視著各方的動靜。

   這一大片區域已經被嚴密地控制了起來。

   每年的內庫開門日,都是這種情形,一來是各地來的巨商們手中帶著太多的銀子,二是主持內庫開門一事的,除了轉運司的官員還有宮中派來的太監監核,江南路總督也會到場旁聽,這種時候更是少不了都察院那一幫子成天沒什麽事兒做的禦史們。
今日匯集到這裡的銀子太多,大官太多,所以安全問題就成了重中之重。

   好在蘇州深在大江之畔,慶國武力強盛,也沒有哪個勢力敢做出任何的試探,就連蘇州城裡的小偷們都早已被清逐出了城外。

   正是一片清明時節好收錢。

   ……

   轉運司依慣例。
騰出了一間大宅院。
這座院子寬闊無比,沿正堂兩邊一溜地小隔間,據說是前朝時候江南一帶的生學考場,後來慶國皇帝南巡內庫之時,發現這種格局倒有些合適進行招標,便定在了這裡,形成了慣例。
平日裡這座宅院就空在蘇州最高級的區域之中。
被轉運司借給總督府衙門理帳,隻是到了三月間就歸還轉運司衙門。

   從十幾天前就已經開始重新整修打掃,如今的這座宅院明亮至極,清淨無塵。

   宅院之外有兵士把守,院內堂邊站著幾名面容尋常的護衛,大堂間的光線有些陰暗,隻隱約能看見一排四個太師椅,擺在桌案的後方。

   當南街京都新風館蘇州分店地接堂包子賣完之後,這座宅院的門終於開了。

   來自各州的巨商們並不慌亂,極有秩序地擡階而上。
對於身邊兵士們警惕地眼光視而不見,十幾年的時間,他們對於這一整套程序早已了然於心。

   一個商人的身後往往代表著一個家族,以及家族身後的官場派系,內庫開門之事重大,所以今日前來的代表,都是家族中的頭臉人物,隻是人數並不多,這些商人的身後都帶著自己的長隨與帳房先生,還擡著箱子與帳冊及相關地工具。

   走在眾人之前的。
當然是明家的代表。

   從去年開始,明家就已經將大部分權利下放到明蘭石少爺的手中,明老爺已經很少出來拋頭露面,但讓眾多巨商有些震驚的是。
今天,那位明老爺子明青達,居然親自到了大宅院!

   明青達微眯著疲倦的雙眼,與各們同仁拱手見禮,一捋頜下長須,便傲然走入門中。

   江南商家隱隱以明家為首,趕緊向這位老爺子回禮,跟在他的身後進入門中。
沒有人會有一絲不自在的感覺,既然是內庫招標,當然是明家先行。
眾人隻是有些不理解,為什麽明家今天會如此慎重,連老爺子都請了出來。

   偶爾有人聯想到內庫新來的轉運司正使。
那位欽差大人,又想到這個月裡明家少爺暗底下與眾人不停地交流。
這才隱隱猜到,今天的內庫招標,隻怕不會如往年一般風調雨順,也不會如今天地春光一般明媚喜人。

   ……

   ……

   簷下的兩排房間早就已經貼上了名字,各家依次進入,明家便排在左手方的第一間大房內,他們帶的人也最多,足足帶了十六名掌櫃夥計,一入房間,便有轉運司安排地仆婦下人們端茶倒水,遞了熱乎乎的毛巾,以及一些精緻的小糕點。

   雖然開標的是官府,但是他們也知道這些富人們也要招呼好,用範閑知道往年安排後笑著說的那句話般,要殺豬,當然得先把豬養肥了。

   明青達穩坐於椅中,雙眼微眯看著門外庭院裡散下的清淡天光,入院之前,他就與那些商人們有過眼神上的交流,知道大家的想法是極為一緻地,在利益面前,沒有人願意彼此將價錢哄擡起來,尤其是那些商家,根本不敢得罪自己。

   想到這一點,明青達的心裡才稍微放心了些,低聲問道:“還有多久?”

   明蘭石規規矩矩地站在父親的身旁,低下身子說道:“快了。
”他伸出那雙白暫的手,端著茶送到父親的身前,這雙手是如此地潔淨,就像是從來沒有沾過血一般。

   明青達點了點頭,朝廷既然還是發明標,這天下又沒有人有那個財力與自己爭,應該和往年沒有太多差別,但不知道為什麽,他的嘴唇還是有些發乾,或許是人地年紀漸漸老了,精力總有些不濟。

   想到這點,明家主人心裡卻湧起一絲莫名的情緒,自己的母親已經這麽大年紀了,為什麽身子骨還是那樣康健?

   明青達下意識用目光掃了一眼對過,很輕松地分辯出來了那些房中所代表的家族,雖然這些年他已經很少親身入商場,但老一輩的交情猶在。
今天那些家裡來地都是些第二代的後人,想來對方也清楚,內庫十六標,崔家騰出來的份額可以搶搶,至於明家定死的那八項,他們是斷不能動的。

   隻是……對面簷下最後的那個房間門依然關著,不知道是哪家遞了標書。
人卻還沒有到。

   明青達喝了一口茶,潤了潤嗓子,皺眉說道:“乙六是誰家?馬上就要開始了,怎麽人還沒有到?”

   明蘭石一怔,無法應答,因為他明明已經調查的足夠詳細,為什麽那間房還一直空著?

   明青達地心中開始生出某種警兆

   範閑退回四十萬兩銀票之後,便陷入了安靜之中,不知道那位欽大人究竟在想什麽。
他看了自己的兒子一眼,微恚說道:“辦事就要滴水不漏,連人都沒有查清楚,呆會兒萬一出什麽問題,怎麽辦?”

   明蘭石面色微窘,隻好認錯,心裡卻有些不服,這些豪門大族的人物,都帶著這種心口不一的壞毛病,試探著說道:“會不會是哪家鹽商……他們做事向來古怪。
指不定這次也是眼饞了。

   明青達一臉陰煞,搖了搖頭,說道:“不是鹽商,一。
他們給過我們承諾,二,薛大人也曾經向我做過保證。

   這位明家主人看著對過那間空無一人的房間,看著那緊閉的房門,看著玻璃窗裡隱約滲出的寒意,心中湧出強烈的不安。

   ――――――――――――――――――――――――

   “這次真是可惜了。
”江南總督府書房之中,一位師爺歎息著:“崔家空出了六項,咱們卻不方便插手。
眼睜睜看著這麽多銀子,又要被明家和那些江南的土財主們瓜分,實在可惜。

   封疆大吏,江南路總督,一品大員薛清大人面帶微笑。
不言不語。

   坐在他身邊另一位師爺也是面露可惜之色,說道:“楊繼美前些天來了幾次。
還不是指望大人能幫他在小範大人面前說說話……他家世代做鹽,如今看著內庫這塊肥肉,也饞的慌。

   楊繼美是兩淮一代最大地鹽商,或者說是私鹽販子,一向對總督府小心巴結。

   薛清想了想後,笑著說道:“饞?誰不饞?楊繼美這老殺才……那麽好一座華園,我找他要,他都硬頂著不給,這次非要經我的手送給範閑當住所,他想的什麽,難道本官不知?難道範大人心裡不清楚?”

   他身為江南總督,掌管天下七分之一的兵馬民政,實力雄厚至極,耳目自然眾多,想到一椿事情,忍不住歎息道:“範大人日後肯定要賣楊繼美一個面子,不過內庫這個事情……他是沒什麽機會了。

   師爺好奇問道:“欽差大人究竟怎麽想的?空出來的那六項,他究竟準備交到誰的手上?”

   薛清面上的笑容漸漸斂去,說道:“其實問都不需要問,陛下既然派他來了江南,這六項自然是他準備自己得了。

   他接著冷笑道:“別說這六項,我看明家自己的那八項,今天要保下來,隻怕也會非常吃力。

   師爺深深皺眉說道:“就不知道小範大人這次選的是哪家。

   薛清嘲諷一笑,他統領江南一地,當然知道範閑做地一些手腳,笑道:“那個人選,隻怕你們誰都想不到,這位欽差大人也委實厲害,竟然不在商人之中選代言,卻在草莽之中挖人,如果平日裡那廝敢大搖大擺地走進蘇城裡來,本官隻怕要拿他入獄,索些好處才是。

   師爺不知內情,乾笑了兩聲,心頭卻依然有些不舍,試探著問道:“關於內庫開門一事,欽差大人……沒有和您說道說道?”

   依官場慣例,像內庫這麽大一塊肥肉,總不能由一個派系的官員獨吞,尤其是薛清地位超然,又深植江南,範閑再如何囂張,也總要對總督府意思意思。

   薛清微微皺眉,搖頭說道:“小範大人自然是有提過此事,別看他年紀不大,行事卻頗有圓融之風,範尚書和陳院長教的好啊……隻是本官。
此次不得已,隻好婉拒了小範大人的好意。

   “啊?”師爺驚呼出聲,婉拒好意?隻要範閑開了口,這小小地好意,隻怕至少也有十幾萬兩銀子的份額,總督大人什麽時候變得如此清廉自持了?難道他學會了變臉?

   薛清自嘲一笑,站起身來。
說道:“雖說離的近,但咱們還是先走一步,小範大人在宅院裡等著,還有郭錚那個老白臉,宮裡的公公也帶著旨意來,我們不要太遲緩了。

   他沒有向自己比夫人還要親密的師爺們解釋,自己為什麽婉拒了範閑的好意,是因為薛清明白,內庫看似隻是範閑與長公主之間的較量,其實背後還代表著更深層地意義。
那些皇子們,究竟該如何排序,這已經開始變成一個極為棘棘手地問題。

   薛清的身份不允許他太早站隊,不然陛下會很生氣,所以他不方便去分享內庫這場盛宴。

   在護衛的拱衛下出了江南總督府的正門,薛清下意識回頭,看著府前的匾額,被這初生不久地太陽晃了晃眼睛,他的心中湧起強烈地不安,陛下這幾年行事愈發……古怪了。
這天下所有人的都看著京都,在猜測著將來地格局,可是這樣的動蕩,對於慶國的朝廷來講。
絕對不是什麽好事。

   人心不定,官員如何自處?

   陛下啊陛下,您究竟是在想什麽呢?

   ―――――――――――――――――――――――――

   內庫開門,前來應標的商人們已經坐在房間裡等候。
而主持此事的範閑,此時卻還悠哉遊哉地喝著茶,與他飲茶對話的,乃是一位從京都來的太監。

   內庫乃是皇室財產,依規矩。
便要由太常寺與內廷共同監核,由於範閑本身就是太常寺少卿,所以今日太常寺就沒有多事的再派人來蘇州,也給他減少了很多麻煩。

   但來了一位大太監,同時也是個大麻煩。

   “黃公公說的有理。
”範閑將茶碗擱在案幾之上。
微笑說道:“本官也以為,一動不如一靜。
一切依舊年規矩辦理就好。

   這位自宮中來的大太監品秩極高,不然也不可能被委以如此重任。
此人生地肥頭大耳,兩頰邊的肥肉都堆在一處,此時聽著範閑應話,皮笑肉不笑說道:“大人主持此事,咱家是放心的。

   這名太監一向深在內宮,雖然很清楚範閑的大名,但心想自己身負聖命,倒也不是怎麽害怕對方,相反是他來蘇州幾天,範閑卻沒有請他過府一敘,這個被漠視地事實,讓黃公公的心裡有些不舒服。

   先前的一番談話,這名黃公公給範閑帶來了一個極不好的消息,準確地說,是傳遞了太後老人家的口諭,讓範閑主持內庫一事,盡依舊年規矩,莫要亂來。

   莫要亂來?舊年規矩?

   範閑在心裡冷笑著,這自然是說該明家的歸明家,其餘的就自己慢慢折騰,看來長公主回京之後,太後心疼這個幼女,居然拉長了臉,用出了這麽大的面子!

   他心裡明白,太後這是在警告自己,做事不要太過分,總要為皇族那些成員們留些活錢花花,想到此節,範閑就忍不住想笑,心想自己那位皇帝老子號稱一代帝王,怎麽這些年卻越活越轉去了?任由老媽妹妹把家業往自己地兒子們府上送?

   他當然知道皇帝並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物,隻是越發有些不明白,皇帝造就如此一個動蕩的局面,究竟是為了什麽。

   “欲大治,必先大亂?”他下意識裡皺眉說出口來。

   “什麽?”在他身旁的黃公公好奇問道。

   “沒什麽。
”範閑笑著說道:“辛苦公公傳旨。

   黃公公咳了兩聲,微帶驕意說道:“也是太後老人家信得過咱這個奴才,當然,也要謝謝小範大人賣咱家這個面子。

   範閑沒有接話,隻是笑謔著看著黃公公像豬頭一樣的臉,半晌後說道:“你地面子?”

   黃公公一怔。

   範閑微笑說道:“黃公公,在本官的面前,你最好收起那一套。
老姚老戴老侯……可比你會做人一些。

   黃公公大怒,卻旋又一驚,範閑提到地這三人,都是宮中的實力派大太監,雖說老戴如今早已失勢,可是除了最近調往東宮的頭領太監洪繡之外,老姚老侯……可都比自己面子大!
範閑如此說。
自然是表示,連姚公公侯公公在自己面前就得恭恭敬敬的,你又算做什麽嘀?

   黃公公城府頗深,斂去怒容,反而笑著應道:“大人說的是。
”他心裡卻是對範閑看低了一線,如此四處樹敵的年輕權臣,隻怕日後難以長久了。
而且他畢竟是太後的近人,身份有些特殊。

   範閑似笑非笑說道:“黃公公,在蘇州城你最好給我老實一點。

   黃公公低下臉去,應道:“欽差大人這是說地哪裡話?”

   “說的京都話。
”範閑陰沉說道:“本官最厭憎有人用太後來壓我。
別人怕你三分,卻不包括我在內,你回京後自可四處說去,且看到時又是個什麽格局。

   黃公公大怒擡頭,一位臣子,竟敢對太後如此不敬!
難道你範閑真的不想要小命了!

   範閑如此說話,自有他的道理,他寒著那張臉,雙袖一拂,轉過側廊走向宅院的正堂。
丟下最後一句話:“搞清楚你自己的身份,你可不姓洪!

   除了洪老公公,那座涼沁沁的皇宮裡,還有什麽是值得範閑警懼的?

   ……

   ……

   範閑冷漠著站在正堂前方的石階上。
兩邊簷下房間的地商人們趕緊走了出來,對他躬身行禮。

   他眼光直直地盯著正門處,連離自己最近的甲字房的明家父子都沒有看一眼。

   大門咯吱一聲被推開。

   一列沉默的人緩緩走了進來,這行人的身上並沒有帶著商人們常見的富貴氣息,也沒有官員們的味道,反而是充斥著一股血殺的草莽感覺。

   這行人往院中一站,就像是羊群裡忽然來了幾匹惡狼,糕點上擱著一條鹿尾。
顯得格格不入,突兀至極。

   領頭的,正是江南水寨大統領,夏棲飛。

   今日夏棲飛穿著一件淡青色的水洗綢,卻依然沒有遮掩住他身上地鐵血氣息。
面色雖然平靜,但是微眯的雙眼中依然流露出了一絲興奮與緊張。

   夏棲飛抱拳。
向範閑行禮說道:“正使大人,草民來晚了。

   “不晚。
”範閑冷漠說道:“隻要來了就好。

   ……

   ……

   江南的巨商們往往都有些見不得光的生意,而且他們也有很多地方雖然倚仗地方上地草莽力量,而夏棲飛身為江南水寨的大頭目,其實暗中與這些商人們,甚至與明家都有些來往。

   所以也有些人見過夏棲飛的真面目,今日他領著自己手下的兄弟往院中一站,馬上便有眼尖的人認了出來,竊竊私語之聲漸起,逐漸變成了無數聲的驚歎!

   水匪也來內庫招標!

   眾巨商們滿臉惶恐地看著院中的夏棲飛, 又忍不住去看了一眼站在石階上的範閑,怎麽想也沒有想明白這件事情。

   水匪經商?那咱們這些商人做什麽?難道去當山賊?這世道……自從小範大人顯名以來,似乎就變得有些光怪陸離,難以捉摸了。
而且這些江南商人們更為好奇地是,夏棲飛就算四處搶劫,可是哪裡能籌足這麽多銀子?不過這些江南水寨的人們既然已經入了內庫門,想必至少已經交齊了保證金……當水匪能掙這麽多錢,那自己還用得著辛苦做生意?

   站在石階最近那個房間門口的明青達眯著眼睛,看著那個最後入院的人,輕聲說道:“這個人是誰?”

   “應該是夏棲飛。
”明蘭石附在父親的耳邊親身說道:“江南水寨地大頭目,以往有過一些聯系,不過沒有見著本人,不知道怎麽回事,他今天也來湊熱鬧。

   明青達的雙眼眯地愈發厲害,快要看不見裡面深寒的眸子,隻聽著他幽幽說道:“看來……這人就是欽差大人預先埋下的棋子。

   便在此時,夏棲飛緩緩轉頭,對上了明家當代主人投來的目光,微微一笑,笑容極為真誠地……展露出無窮的敵意與噬血欲望。

   被殺母奪產的明七少爺,在範閑的幫助下,終於有了堂堂正正站到台面上復仇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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