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遠比北疆溫暖,春意早上枝頭,催開朵朵花朵。
每到夜裡,萬家鬧春橋,十分熱鬧,十裡紅燭映花河,萬般香豔,正是踏春賞春弄春褻春的好時節。
但到了白天,京都卻有些安靜,似乎無論是百姓還是官員,都有些難禁春困,懶懶地不欲多動,所以街上前沒有太多行人。
晌午時分,一位面帶陰沉之色的書生,攙著一位婦人從京都的東城門裡走了進來。
這二人的表情動作不似母子,也沒有去客棧居住,而是直接去了京西一處不起眼的宅子,隻有極少的人知道,這宅子的真正主人,是都察院的一位禦史大夫。
春困不可檔,但可以驚醒。
三月中的某日,如同春闈之後的那日般,無來由幾道春雷劈過,一場淅淅瀝瀝的春雨降了下來,浸濕了京都裡的每一座建築,每一條小巷。
在監察院四處從江南索回相關貪官鹽商之後,科場弊案終於審結了,除了一位侍郎被判流三千裡,其餘一共十七位涉案官員都被判了極刑,這是皇帝陛下的旨意,而且鐵證如山,沒有哪方勢力敢再多嘴,也沒有哪個文臣敢提出絲毫意見。
禮部尚書郭攸之也判了斬刑,這是慶國開國以來,獲死罪的最高級官員,消息一出,朝野震驚,據說連太後都到陛下宮中求情,但是皇帝陛下一番溫和言辭之後,又抹了些天子之淚,改成獄中絞刑,留郭尚書全屍,太後方自黯然,不再多言。
與郭攸之一道赴死的,還有十六位官員。
……
雨點緩緩從天上墜落下來,落在京都平日裡最熱鬧的鹽市口地面上,卻依然沒有驅趕走那些冒雨觀刑的京都百姓。
十六位身著白色刑衣的官員,跪在早已搭好的木台之上。
衣上早已是血跡斑斑,想來是受了不少的大刑。
這些往日光鮮的官員,如今卻是面色喪敗,頭髮胡亂糾結。
看著淒慘無比,隻是不知道監察院用了什麽手段,有些精神強悍些的犯官強自睜開無神的雙眼,想在觀刑的人群中找到自己的親人,嘴唇大張,卻始終喊不出話來。
奉旨監刑的三司與監察院一處代辦沐鐵坐在蓬台之下,看著眼前的這一幕。
沐鐵面無表情,但其餘的文官們臉上卻有些不自在。
那些刑台之下待死的犯官,都曾經是他們的同僚,也曾在花舫上一同快活過,在酒桌上一同醉過,如今卻要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死去。
雨水落到鹽市口旁邊酒樓的屋簷之上,再沿著瓦片邊的水道往下匯流,集成一道由天而至的小瀑布。
此地的樓房極多,所以小瀑布也有十數條,像白龍一般擊打著青石地面。
發著啪啪的聲音。
有高官站起身來,高聲宣旨,隻是被這些小瀑布的啪啪聲一猶,顯得有些聽不清楚。
圍觀的人群隻看見他的嘴在動著,卻不知道是在說些什麽,隻見最後那位高官面色一肅。
厲聲高叫道:“斬!
”
圍觀的百姓聽清楚了這個字,馬上興奮了起來。
發聲喊便往前擠去,想離木台近些好欣賞這種難得一見的熱鬧。
木台上的劊子手啐了一口唾沫。
抹去臉上的雨水,將大刀背至身後,一腳向前,伸出左手輕輕摁了摁第一位犯官後頸,砍認了骨節的位置,然後大吼一聲,刀光一閃!
刀落之時,像是利刀斬入豬肉一般發出聲悶響。
刷的一聲,鮮血從那無頭腔孔裡噴射了出來,濺得老遠。
那名犯官的頭顱頹然落到木台之上,似乎還在恐懼著慶國朝廷這把大刀,咕隆咕隆地滾了起來,竟是借著雨水流勢,一直未停,滾到了木台邊,落了下去。
看見一個睜眼惘然,滿是血汙的頭顱落到自己腳下,先前還興緻勃勃的京都百姓們嚇得往後退了一大步。
頭顱滾動之處,留下一道血痕,隻是被雨水一衝,迅疾淡去無蹤。
……
直到此時,觀刑的百姓們才發出一聲喝彩,但叫好的人並不怎麽多,也不怎麽整齊,顯得有些廖落。
高台之上,坐在最下手椅上監刑的沐鐵面上露出了不豫之色。
緊接著劊子手又是一刀,又是一個頭顱落地,又是一道血光上天,又是一陣驚呼,又是一條性命從此不在。
執刑的劊子手一共有三個,不過片刻功夫,十六名把官便被齊齊斬首,隻留下滿地汙血與屍首。
隨著斬首的進行,圍觀的人群漸漸膽大起來,喝彩的聲音也是一聲高過一聲,最後那位禮部奉正的頭顱終於慘然離開自己身軀的時候,那聽好的聲音更是震天一響!
將這漫天雨絲都嚇得飄離起來。
幾位京都府的衙役在人群裡忙著找先前落下的犯官頭顱,卻是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
一會兒之後,一條黑狗從人群裡跑了出來,嘴裡叼著一個頭顱,鋒利的牙齒咬著那頭顱上的耳朵,一雙狗眼四處瞥著,狗眼裡的光芒卻無來由讓人感覺一片陰寒。
“汪!
”黑狗屁股上挨了京都府衙役一刀鞘,吃痛松開嘴裡叼著的頭顱,哀鳴數聲,躥進了大雨之中。
――――――
其後數日,連番動作再出,刑部尚書因貪贓枉法事發,被監察院在他的三姨太別院中搜出金銀若乾,犯禁物若乾,上報朝廷,轉大理寺議處,奪職降為夷州州判,竟是直接由從一品降成了從七品。
夷州遠在南方,多瘴氣熱毒,隻怕這位刑部尚書韓志維再也沒有回到京都的那一日。
而都察院禦史郭錚表面上似乎沒有受什麽影響,但依然被朝廷尋了個由頭,直接趕去了江南。
江南雖然是水美人美之地,但監察院四處在江南早已布滿人手,隻看什麽時候動念頭,把他如何。
朝中的文官系統一方面是因為宰相的關系,一方面也是覺著監察院手握實據,而且下手不是太狠,所以並沒有抱成一閉,因為此事而對監察院大加攻訐。
但所有的官員都知道,這是報復,這是監察院因為那位遠在北域的提司範閑,對於刑部大堂一事赤裸裸的報復。
……
報復與反報復,控制與反控制,直到最後達成一種默契的平衡,是慶國官場這幾十年來不變的主題。
所以沒有人想到,當監察院與宰相的報復很寬容地停留在一定限度下時,來自於信陽及皇後處的反撲,依然如此快速的到來。
前面提到過的那位年輕書生,正是此次因為家中老父去世,所以不能參加春闈的賀宗緯。
他是大學士曾文祥的學生,一向與郭家走得親近。
沒料到在家鄉時就聽見那條爆炸性的消息,尚書大人在獄中待死,家產被抄,自己的好友郭保坤更不知道流落去了何方,最讓賀宗緯有些憤怒的是,東宮的太子竟然在這件事情上沒有伸出援手!
與賀宗緯一道入京的那位婦人,說來身世更是離奇,竟是吳伯安的妻子。
那位吳伯安正是長公主安插在相府裡的一位謀士,去年勸唆著林家二公子與北齊方面聯手,想在牛欄街刺殺範閑,不料最後卻慘死在葡萄架上。
林若甫身為宰相, 對於這個害死了自己唯一正常兒子的吳伯安自然是恨之入骨,雖然吳伯安早死,但吳家在山東一地仍有不少家產。
當地的官員正是宰相大人的門生,所以奉著上意,對吳家好生折磨,短短半年時間裡,也不知投刮了多少銀兩,更將吳伯安的親生兒子無故索入獄中,大刑緻死。
這位婦人雖不識文墨,卻也知道宰相勢大,斷不是吳家可以抗衡,但心傷兒子慘死,竟是將心一橫,單身一人往京都裡闖準備告禦狀。
在城外稍歇之時,這位可憐的吳氏很“湊巧”地恰好遇見了回京的賀宗緯。
賀宗緯是個聰明人,一聽之後,便知道此事大有可為之處,便好生安慰那吳氏婦人,說自己一定會想辦法替她謀個公道。
入京之後,賀宗緯憑借老師的關系,暫將吳氏安頓在了一位告老禦史的府第之內。
在那些天裡,經常有些神秘的人物出入府第,溫言細語的問吳氏,關於家鄉慘劇的一些細節。
賀宗緯有些漠然地看著這一切,隻是當吳氏有些惶恐不安地向自己發問時,他才會堆起滿臉微笑,安慰她說,朝廷的正義官員正在著手,宰相大人馬上就會垮台。
老禦史府的花園有些破敗,站在假山之後賀宗緯臉上閃過一絲微微的得意,將懷中信陽方面的密信毀掉,想到宰相垮台之後的京都官場,不由想到了相爺的親家範尚書,想到了那位有些冷漠的範家大小姐,心頭微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