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出顧慮,正要想個法子穩住章師爺,天上烏雲剛好飄開,明亮的月光一下子照在章師爺臉上,將他五官照得纖毫畢現。
於是喬得魯就見到他眼珠不停地輕微跳動,那幅度小得常人不會注意,他看在眼裡卻立刻是心中大定,長笑一聲:“章老賊,死到臨頭還想騙我!
”
兩人為伍多年,他早知道這老頭子每到了慌亂和說謊的時候,眼球就會這樣輕顫。
回想起來,神仙用的術法是那麽好掌握的嗎?
章老頭學個煉魃之法就把自己搞得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慘樣兒,再多學一門豈非就是要了他的命?
章師爺被他看破,臉上反而露出喜色,緊緊盯著他身後大喝一聲:“桂兒,殺了他!
”
他這下子放開嗓門狂吼,也終於聲震四野了一把。
喬得魯被他嚇得一愣,聯想起女魃殺人如宰雞的利落,肝膽發寒,下意識地順著他的目光回頭望去。
身後空空如也,隻有夜草輕拂,哪來半個鬼影?
喬得魯再轉過頭來,章師爺已經發力往外狂奔,速度還真不慢,居然在他一扭頭的功夫就已經跑出去了三丈開外。
顯然他也知道眼下正值生死關頭,當真要把吃奶的力氣都使上來才有機會逃命。
終日打雁的,居然也被雁啄瞎了眼。
喬得魯呸了自己一聲,大步直追出去。
喬師爺是絕計不能留了,原本自己就打算將他的煉魃之術套問出來就滅口,現在再給他加一條非死不可的理由:他知道殺死楊寶淩的真兇。
就算章師爺說出去沒人信,也終是一根梗在喬得魯喉間的刺,再加上饒平城的習慣是死囚開春後處決,從現在到開春還有小半年,夜長則夢多,誰知道後面還會出什麽麼蛾子?
他身高腿長,又是個練家子,這一下奮起直追,章師爺哪裡跑得過他?
再加上遍地的野草都長得比人還高,章師爺又跑得急,連著磕絆兩次,手腕、臉上都被劃出了長長的血口子,與喬得魯的距離卻是被越拉越近了,這時隻聽身後那煞星高聲喝道:“你跑,有種你接著跑!
等我殺了你之後,再去接收你的女魃,讓它永生永世都給我殺人做事!
”
眼見章師爺穿著長袍的身影越來越近,喬得魯長嘯一聲,一個縱躍跳了出去。
他打不過女魃,但收拾一個師爺卻不在話下,這一撲若老鷹撲小雞,一腳就踢到了章師爺後心上。
章師爺口裡的血噴出來一尺高,自己也被踹出去兩丈外,摔成了滾地葫蘆,蜷成一團,抽搐幾下之後不動了。
喬得魯知道他今日波折重重,先是被女仙的藥劑折折磨,生生啃掉自己半條手臂,鮮血流了大半,又被提溜百裡去找什麽山洞中的古屍,身體已經很虛弱了,自己這一腳用力甚巨,該不會將他一下踢死了罷?
他上前用鐵尺捅了捅章師爺的肩膀,對方卻沒半點反應。
這時他真有幾分擔心,俯下身正要去探他頸動脈,章師爺卻突然跳了起來,一頭撞進他懷裡!
也不知道他蓄了多久的力,這一下彈起真像離水的蝦子,居然迅捷如脫兔。
喬得魯畢竟武人出身,下意識扣住他脆弱的脖子,心口卻覺得沒來由一陣火熱,隨後自己像個被捅破了的水袋子,滿身的氣力大量流失。
他一低頭,就望見章師爺手裡不知何時捏著一把匕首,造型雖然簡單無比,但從匕身到匕尖都是金光流轉,顯非俗物。
要知道他凝力之下,皮膚比粗革更硬,這把金匕捅穿他的胸口卻不比穿透一張薄紙更難,顯然鋒銳難匹。
喬得魯死死盯著它,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
作為一個資深班頭,他也押解過無數次犯人了,這一次給章師爺戴上木枷之後,照例先搜遍其全身,除了想找出武器之外,也害怕這家夥身上還揣著別的邪物,可是章師爺身上莫說武器了,就是鐵片都沒一塊,藥粉都沒一瓶,乾淨得像洗過一樣。
他不明白,現在這把金匕又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並且這匕首紮在他心口上的感覺也是古怪,其他兵刃都是冰寒如水,這把匕首刺進來,給他的感覺卻是整個心臟都要燃燒起來。
章師爺臉色比死人還白,卻咯咯笑道:“你得不到她,你得不到……”
話未說完,喬得魯手腕用勁,“喀喇”一下折斷了他的頸骨。
章師爺喉間咕嚕兩聲,張著嘴斷了氣,眼裡的靈光漸漸淡去,臉上兀自留著詭異的笑容。
喬得魯這時也後悔得腸子都要青了。
眼前這老瘋子的死穴就是女魃,自己作什麽要拿女魃來刺激他,才激起了他同歸於盡的瘋勁兒?
可是現在悔過也來不及了,他心口越來越燙,身體卻越來越涼,似乎全身的血液都凝去了胸膛,連力氣也飛速流逝。
就這麽死了?
他不甘心,好不容易望見了一具登天之梯,可他連摸都還沒摸到它呢。
喬得魯仰面朝天躺了下來,眼前發黑,連天空都望不見了,卻有一個女孩兒的面龐越發清晰,她隻有十五、六歲,美得像花兒。
她衝他笑,清清脆脆地叫他:“魯子。
”
喬得魯想回她一個微笑,像許多許多年前一樣,可是面皮很重,扯不動。
他用盡最後力氣,微弱地喚了一聲:“娟妹兒……”
隨後,這片曠野又恢復了平靜,依舊隻聞得風聲和蟲鳴。
過了幾息,他的心口位置遊出一條小小的金蛇,衝著申春堂構的方向吐了吐信子,這才化作金光,嫋嫋消散不見。
……
數百裡之外,地煞脈眼。
被嵌入石槽的女魃突然瘋狂掙紮,怎奈它每用力一分,縛在四肢的皮索就更捆緊一分。
到最後,它連動彈一下的餘地都沒有。
女魃嘬唇尖嘯。
這嘯聲中,居然充滿了無盡的悲慟和狂怒。
可惜這裡是完全封閉的山腹,再沒有第二個人聽聞。
餘音嫋嫋,不知多久方消。
女魃空洞的雙眼望向岩頂,眼角緩緩淌下兩行淚水,卻是純黑的顏色。
---------水雲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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