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詛|咒她會死麽?
寧小閑翻了個白眼,都伏末說到這裡,卻是望了望塗盡,後者也不矯情,直接道:“好。
”能獲得上古蠻人五大首領之一的畢生修行心得,這也不是人人都能遇上的機緣,他還有什麽不滿?
當下都伏末手中黑氣繚繞,未幾凝出了一冊書卷的模樣。
塗盡一伸手,指尖才碰到書卷,它就重化為黑煙,滲入到他的皮膚底下去了。
這是神魂之間獨有的傳功之法。
都伏末看來早就將自己的學識整理凝結,塗盡得了他的心法,隻消儲藏起來,日後慢慢鑽研就是。
且不說塗盡得了陰九幽的傳承,也能算是蠻人後裔,就是寧小閑這樣完全沒有蠻人血統的人類,也可以學會其中的大部分法門。
蠻人的偉大之處,即是它創造出來的許多術法,都不需要身具煞力就可以修煉,不似妖族那樣過度倚賴自己的天賦。
因此在蠻人自南贍部洲消失了這麽多年後,他們的神通依舊被人類一代代繼承下來。
其實現在修士所煉的許多神通,就源自蠻人的功法。
都伏末生前叱吒風雲、何等威風?
臨到末了,卻反倒還要仇人幫他送終了願,這樣的因果令寧小閑看了,心中生出另一番感歎,卻不得不催促他:“動手吧,時間無多。
”
牢房裡隻有一個渾圓的水晶球,裡面封著一縷煙霧,時凝時散,飄浮不定。
隻有當它凝聚在水晶壁上,才能看出這隱約是一隻三足蟾蜍的模樣。
這便是神魔獄當中專用於關押神魂的牢具,封魔球。
球裡的倒黴鬼,自然就是桂先生了。
這頭碧眼金蟾好不容易修到了仙人境界,結果受虯閏拖累,一起被寧小閑收進了神魔獄,其肉身毀於白玉京皇甫銘的包廂內,而魂魄則被關於神魔獄,若無意外,是會被永生永世鎮壓的。
寧小閑站到了封魔球前面。
問塗盡:“他可有遺言要交代?
”死刑犯臨刑前還能吃一頓飽飯,桂先生連魂魄都即將泯滅,典獄官也對他格外體恤。
這是一種傳統。
更重要的是,如果桂先生放棄抵抗、自願泯滅。
塗盡清洗他的魂魄才會格外輕松,否則仙人一生記憶博若煙海,哪裡是那麽好祛除的?
這還隻是仙人境,就如此吃力了,更不用說再往上的真仙、神境了——神魔獄雖然神奇。
也有辦不到之事,否則她若能將屍陀舍的元魂取出來,隻消也這樣清除記憶就好了,留給長天的鬼王魂力自然就變作無主的,何必要大費周章,賠進去無數人力和性命跑到陳家塢去替他滿願?
塗盡點了點頭:“有,但他堅持要等你來了再說。
”
時間寶貴啊。
寧小閑立即轉向桂先生:“你該知道,我取你的魂魄有大用。
有甚遺言,現在可以交代,隻要我能辦到。
必不吝嗇。
”
桂先生望向她的眼神,毫無疑問是充滿了怨恨的,除此之外,還有些許黯然。
可是面對這要緻他於死地的仇人,他也隻得抓緊時間開口道:“我這一族人丁稀少,繁衍不旺。
請你在我死後,將我畢生的心法帶去平青州浩雲城外的林郭村,交給一個姓餘的少年。
他的樣貌十分好認,脖頸短、皮膚發綠,眼睛比常人更大些。
並且你還要為他換血。
令他變作真正的金蟾之身。
”
半妖!
有寧羽這個曾經的例子在前,寧小閑一聽就知道,桂先生描述的餘姓少年形貌,正是半妖的模樣。
他形神俱滅前還不忘將心法傳給這人。
說明彼此之間親緣深厚。
再說“餘”不就是蜍字去掉個“蟲”麽?
時間緊迫,再說桂先生這要求也的確不高,寧小閑點了點頭:“好,一言為定。
”
桂先生也知自己絕無幸免,當即深深長歎一聲,封魔球內的魂體都四散開去。
隻一句傳音回蕩在兩人識海中:“動手吧。
”
塗盡伸指在封魔球上輕輕一叩,默念幾句法訣,桂先生的魂魄即被打散,幾至再不可見,隨後球體內有金光大熾,將魂煙來來回回照了無數遍。
寧小閑見這金光有些眼熟,心知是神魔獄數萬年來都汲取長天神力,不知不覺中沾染了他力量的屬性。
她想到這裡,不由得心中難過,不知自己這一次冒險行動,還有沒有命回來,還有沒有陪著長天重回大千世界的可能。
不過她旋即振作起來,自嘲一笑:事到臨頭,想那許多作甚?
不忘初心,隻重當下,這才是她一直以來的活法呵。
由於桂先生放棄了生念轉為配合,因此封魔球中的金光很快就黯淡下去,塗盡在球體上輕撫兩下,圓球就從中分作兩半,有一團凝實的白色煙霧騰空而起,往高處竄去。
這是被洗去了記憶的桂先生元神。
由於魂魄本身是一片空白,因此循著本能就想要逃跑。
隻不過這裡是神魔獄,自然沒可能逃脫。
塗盡隻招了招手,獄靈就將它重新壓回了塗盡掌心。
接著,他催動魂修秘法,將這元神的“魄”都抽去,隻留下元魂本身。
一個人的神魂本是由“魂”和“魄”構成,“魂”主記憶和情緒,“魄”卻是行動力。
“魄”力受損,人就行動不便了。
關於這點,她一年前從無盡海眼中蘇醒過來時,就深有體會。
而今“魄”被抽走,這團神魂就隻能老老實實地呆在塗盡掌中,哪裡也去不了了。
這個時候,獄靈將準備好的一隻熊妖送到塗盡面前。
這倒黴的家夥緊閉雙眼,一動不動,顯然是己身神魂早就被抽走了,隻餘一具空皮囊。
接著,塗盡就將桂先生的神魂強行壓入熊妖的顱腦之中。
這熊妖肉|身不過是大成期修為,當然不適配仙人的魂魄。
事實上桂先生的魂魄剛剛裝進去,肉身就已經顫抖不已,顯然是承受不起這種強度的神魂,隻不過有神魔獄的力量相助,一時之間還未崩潰掉。
塗盡卻一把掰開它的嘴,取過放在一邊的青玉碗,將裡面的酒液一股腦兒往熊嘴裡倒。
這碗裡盛著的,即是從乾坤壺裡斟出來、已經算好了份量的神仙倒,不多不少。
一共二百七十滴。
神仙倒的效力發揮得極快,酒水入喉不久,這熊妖就無意識地發出一聲長長的厲嚎,隨後砰地一聲。
炸成了漫天血霧!
在神魔獄中,這血霧自然半點也濺不到寧小閑身上。
隻不過魂魄的速度被強行大幅度提升之後,居然有這樣可怕的後果,看著也是令人不寒而栗。
此時桂先生的這團神魂因為沒有了魄力支撐的緣故,雖然處於暴走狀態。
卻是動也不能動彈一下,隻是煙霧狀的形體變幻得尤其迅速,顯然以桂先生神魂的韌度,在二百七十滴神仙倒藥效之下,也堅持不了太久。
這樣一來,就完成了給桂先生的神魂灌滿酒效的程序,接下來隻要將這團神魂交到長天手裡,她就算大功告成了。
寧小閑將它收起,又取過一枚糖丸。
糖衣是麥牙糖製成的,和昔日給虯閏和桂先生投|毒用的糖丸如出一轍。
隻不過這一回,她是給自己服用,並且數量達到了二十滴之多!
都伏末很早就發現,神仙倒的飲用有疊加效應,喝下去之後並不是一滴加一滴等於兩滴的效果這樣簡單,所以這試驗才加倍地艱難。
這一個多月來的精心籌備,都隻為了這個時刻。
這一個月來她天天忍受裂魂傷魂之苦,也隻為了這個時刻。
不成功,就得成仁。
無論如何,她也要見著長天一面。
哪怕以寧小閑的定力。
也忍不住運轉導引訣,做了三次深呼吸,這才將既惶恐、又興|奮的情緒壓了下去。
當她再睜開眼時,烏眸中一片淡然。
看起來竟是心如止水。
生死,這個時候就該置之度外了。
……
神魔獄一層。
陰九幽若有所感,突然睜眼,果然看見寧小閑踱了過來,從欄縫間直穿而過。
他突然有不好的預感,下意識地用力一掙。
叮當幾聲脆響。
這一下自然是無用功。
寧小閑打了個響指。
縛龍索的椎尖就靈蛇一般擡起、纏繞,再度將他雙手給縛到背後去了。
“放風時間結束。
”她笑吟吟道。
感知到她的異常,陰九幽反而不動怒,隻陰惻惻道:“你想作甚?
”
他雙手重又被縛,對她就再沒威脅。
寧小閑一步一步走過來,倚著他坐下,隨後,轉頭在他耳邊低聲呢喃了一句:
“長天,我來啦。
”
她用力一捏頸上的滿願珠,隨後將糖丸丟進嘴裡,一口咬破,感受神仙倒的氣息順喉而下。
酒液的味道芬香厚重,她和陰九幽都聞到了。
他都能感覺到她吐氣如蘭,吹在他脖頸上有點兒癢,並且她下一個動作,就是再度低頭,在他臉頰上印下了輕輕一吻。
這一吻,極盡輕柔。
這一吻,也極盡繾綣,又帶著難以言喻的決絕之意。
他能感受到她唇上的柔軟和溫暖,隨後這兩片櫻唇又開合了幾下,聲音中帶著笑意,仿佛是少女在向情|郎撒嬌:“我又要任性一回。
這次,你可不許罵我!
”
隨後,他就覺出了識海當中傳出來的無窮無盡的暴怒和恐懼!
兩人都擠在一副身軀當中,長天的情緒,他自能感受得到。
這妖女莫名其妙地親了他,立刻打翻了巴蛇的醋壇子,這股妒夫的熊熊怒火他尚能理解。
然而伴隨而來深沉如海的恐懼,卻是為了什麽?
不對,他突然警覺起來:這女子的魂魄始終有問題,他一眼就能看出,她的元神強度和身體根本就不匹配,並且這種強度還是被強行拔高的,用揠苗助長來形容,都算是褒獎她了。
簡單地說,她的神魂非常不健康。
這幾天她都沒露面,他還以為她終於消停了,不想她又有花槍要耍。
特地消失幾天,是怕他看出她神魂上的端倪吧?
等等,神魂!
她又想做什麽?
寧小閑慢慢闔眼。
她半倚在他肩頭上,俏面就離他耳朵不足兩寸距離。
這時就有一縷淡青色的神魂從她微開的櫻唇中冒出來,若是仔細看,這縷神魂當中還包裹著點點白光。
與此同時,又有一道黑煙自滿願珠中升起,引在青魂前頭,飛快地從巴蛇人形真身的耳中鑽了進去。
“哈哈哈哈!
”以陰九幽的修養,也忍不住驚愕了半天,終於放聲大笑,“我道她還有什麽奇招要使,原來是想鑽進識海來助你!
長天啊長天,這一次我若不讓你親眼看著她的神魂被仔仔細細地剮上三千六百刀,我便不姓陰!
”
這一回,長天卻沒有表現出怒氣。
陰九幽仔細感受,卻隻能感知到一點焦急——這個萬年來的大對頭居然這麽快就收斂了自己的情緒。
隨之而來的,是腦海裡排山倒海般的震顫,幾乎要顛覆了整個識海,連帶著巴蛇身軀都微微發抖。
這一次,長天的反抗比任何時候都要激烈。
陰九幽狠狠咒罵一聲,也隻得全心沉下意識,努力鎮壓。
這些神境大能鮮少被自己的脾氣所左右,長天雖然驚怒於寧小閑這一回的膽大包天,但是她既然已經做出了潛入巴蛇識海的舉動,他就立刻將自己的情緒先放到一邊去,全心全意助她——很簡單,她既然有志於闖入陰九幽的地盤,那麽長天所能做的,就是竭盡所能拖住陰九幽,令他無暇顧得上她。
無論他再怎樣氣惱,這筆帳都可以留到以後再算。
現在,她的安全重於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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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小閑正走在一個奇怪的世界裡。
說是走,不如說是飄或者移。
老實說,她也不知道神魂行進的方式要如何形容。
這個世界隻有兩個顏色:黑和白。
這兩種顏色重重疊疊地伸向遠方,重複而單調,又望不見盡頭。
幸好她現在是魂體,若用雙眼來看,隻消幾眼就要頭暈腦脹。
那一縷黑煙就是大祭司都伏末的靈識,此刻正飄在前方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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