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是來大雪山找東西的。
他偶爾聽說阿泰麗雅盛產雪娃娃,尤其以西北雪嶺上最常見,年份也最好,於是要來這裡碰碰運氣。
他在自己的門派裡位銜也不高,不過師門任務中發布了對於雪娃娃的重額懸賞,引得他十分意動。
修仙者深入了阿泰麗雅的西北內陸,終於發現了蒲氏部族的聚落區。
他修為未必出類拔萃,但心思也甚細密,立刻就覺出凡人部落能夠深入雪山範圍內生活的詭異,所以停下來調查,也順便請當地人給他當向導,幫他抓些雪娃娃回去。
蒲老爹這一年隻有九歲,雖然年紀幼小卻足夠聰明。
他知道在這樣生活一成不變的部族裡,惟有突然到來的修仙者是個變量,能讓自己的生活改善的變量,而他已經吃夠了顛沛流離、寄人籬下之苦,所以還沒等大人們開口,就自告奮勇要帶修仙者上山抓捕雪娃娃。
村裡的大人們不幹了,修仙者也嫌他年小體弱,想雇傭別人,哪知道蒲老爹卻冷笑道:“這蒲氏部落裡,還有誰能像我一樣,夏不懼暑冬不畏寒,行走雪山如覆平地?
”他說的倒是真話,族長帶他到山外的鎮子裡去算過命,得出來的結論是蒲老爹的八字很硬,硬到連生病都很不容易。
其實雪娃娃這種珍稀藥材,他還真的在雪山上見過。
隻是他年幼腿短力弱,撲捕不住罷了。
但他記掛著日後要拿這玩意兒來換錢,所以很是仔細觀察過一段時間,對它的生活習性頗為了解。
現在帶著這名修仙者上山,隻不過是半個月功夫。
就利用自己記下的心得幫他逮著了三隻雪娃娃,其中一隻年份超過了五百年,拿到外頭去賣。
也是千金難求的好貨色。
修仙者自然要重重賞他。
凡俗的金銀,又怎麽會放在他眼裡?
這一晚在山中燒火飲酒的時候。
蒲老爹喝到了修士所釀的美酒。
他平時嘗到的無非是大戶家的酒水,還得是趁著沒人時偷進小廚房抿上兩口而已,哪裡喝過這樣的好酒?
他體質再強,也不過是個九歲的孩童,兩杯烈酒下肚,舌頭就大起來了,連自己爹娘姓甚都快要不記得。
不過他事後記得最清楚的一件事,就是他居然借著酒勁。
將心中的那個關於火鳥的大秘密跟修仙者說了,而起因不過是他說烏赤爾山是部族的神山,而修仙者卻嗤之以鼻道:“連山神也沒有的雪山,能算什麽神山?
” 這是神仙的厚賜。
他沒有多想,將金銀好生收起,連蒲氏部族都沒有回去。
直接邁步走向山外的縣鎮。
他早已識盡世間冷暖,知道自己孤身一人回去,那些被他搶了生意的流痞們說不定會將他圍堵抓起。
搜走這來之不易的金銀。
他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才走了出去,發現山外是另一個世界,在這裡,有錢就能換得一切。
他憑著自己靈敏的第六感,從貨棧的小小學徒作起,又有修仙者的金銀為靠山,居然慢慢地靠著販賣皮草發了家。
蒲氏部族原本就以狩獵見長,這些年裡他見過的皮貨不知道有多少,當真是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步。
所以乾起這一行來得心應手。
二十年後,他終於攜帶嬌妻美眷衣錦還鄉。
在蒲氏部族住最好的屋子、買賣最好的皮貨、吃最好的食物和美酒、圈裡養著最肥的綿羊,將當年欺負過他的人挨個兒再欺負回去。
至此。
誰還敢欺負他是個小乞丐,小佃戶出身?
當時他隻覺得人生最快意之事,莫過於此。
可是在蒲氏部落呆的時間越久,他的心裡就越是不安。
直到族裡開始出現了那些異狀,他才明白心裡不該存有那僥幸的——無論在他夢裡飛翔的火鳥是什麽,那寶物應該也被當年的修仙者偷走了,所以神山才會開始發怒。
在他看來,山神要責怪的不是整個薄氏部族,而是他一個人而已。
可是蒲老爹的命偏偏那麽硬,他正妻早死,後來娶了五房姨太太,生了四個兒子,兩個孫子。
寧小閑抵達這裡看到的那個眼珠子骨碌碌轉的男孩,就是他的兩個孫子之一。
在全部落的人都為生育而發愁時,他這個惹怒了神山的罪魁禍首,卻坐擁钜萬家產,安享天倫之樂,老天爺也真是愛開玩笑。
然而隨著年歲漸長,他也失去了當年獨自闖蕩的勇氣,再也不敢對任何人坦承昔日犯下的過錯。
濃厚的愧疚感在他心底慢慢沉澱下來,像是積年不化的惡果。
直到昨日,寧小閑一行飄然而至,帶來了山神老爺要毀滅整個蒲氏部落的消息。
蒲老爹終於被滋生的心魔擊倒,陷入了驚癔之中。
聽完這段往事,寧小閑久久不能言語。
她和長天費盡苦心走到了最後一步,結果卻折在一個當年卑微至極的凡人孩童之手。
這難道是該死的天意,難道是天道不允許長天復出?
她強壓下心底的情緒,冷靜道:“取走南明離火劍的修士,是哪個宗派之人,面貌上有什麽特殊之處?
”
“老頭子不知道。
對他來說,神仙就是神仙,神仙也隻是神仙而已。
”塗盡這話說得有些拗口,卻是事實,修仙者的世界,凡人如何能窺見?
“至於面貌,已經過去了五十年,他記不清楚了。
哪怕是魂修,也不可能將他已經遺忘的事重新翻出來查看。
”
就是說,這線索又至此斷絕了?
正說話間,車輛停了下來。
這支長途跋涉隊伍終於抵達了暫時的休息地。
寧小閑擡了擡手,往蒲老爹身上三處穴道打入銀針,隨後將一枚藥丸交給身邊人:“一個時辰後喂他吞服此藥,癔症自解。
你們先去休息吧,我要一個人呆會兒。
”
這三枚銀針甫一入體,蒲老爹眼中的驚恐之色立刻消散了不少,繃緊的身體也放松下來,眼皮子微耷,看起來昏昏欲睡。
眾人都離開了。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扶額站了起來,晃進神魔獄中。
長天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說話了,她不放心,得進去瞅瞅。
現在看來,她的擔心果然有道理,因為底層很暗,居中坐著的那個身影雖然仍是穩若磐石,卻在不經意間流露出蕭索和黯然。
窮奇不知道被他丟到哪裡去了。
長天一直閉著眼,直到她走到近前,才低聲道:“丫頭,我心中好難過。
”
壁上的燈光照在他完美無暇的側面上,落下一片投影,居然脆弱得令她想哭。
他身上的縛龍索蠕蠕而動,發出唏嗦的響聲,提醒她眼前的人正無時不刻忍受著琵琶骨被刺穿、神力被汲取的痛苦。
然而她用盡了一切辦法,都不能將他救出來。
她真的無能為力了。
她惟一想做的事,就是倒在他懷中號啕大哭,可是她卻又不能這樣做。
他才是那個最需要被安慰的人。
所以她強自收攝心神,伸出指尖,輕撫著長天的面龐,努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更淡定、更有說服力:“南明離火劍乃是神劍。
這樣的寶物出世,必然不甘於平凡。
我們接下來多方尋訪,必然能再尋得蛛絲馬跡!
”
長天一動未動,沒有吭聲。
“南明離火劍已經問世五十年。
你不是說過麽,這種寶物非福緣深厚之人不能承受,否則就是誤主、害主。
當年取走神劍那人,未必就是什麽大能,除非有逆天的運氣,不然就算他將這東西雪藏起來,冥冥中這寶物也會落在高人手裡。
世界上庸庸碌碌之輩如恆河砂數,然而稱得上高人的,大概是千裡挑一。
”她笑了笑道,“要是若在高人手裡還好辦些,這選擇面驟然縮小了千倍。
就算是朝雲宗的白擎掌門得了,是偷也好是搶也罷,我們都會想辦法弄到手。
”
她像是越說越有乾勁:“我們明天就啟程返回隱流,讓鶴門主再撥劃一批妖怪到我手下做事。
我打算以駢州錢莊為基礎成立商會,養蓄實力的同時打探南明離火劍的下落……”
“寧小閑。
你還沒有死心麽?
”長天突然打斷了她的滔滔不絕,“我累了。
”
他的聲音低沉嘶啞,帶著從未有過的頹廢和疲憊。
她的心口突然疼得厲害,像心尖兒被人使勁兒揪住,用力一捏就捏出許多苦水來。
她聽到自己古怪地笑了一聲道:“沒有。
約定好的事就一定要完成,沒將你救出來之前,我可不會死心!
”
長天長歎一聲,拉著她的手放到自己胸膛上:“可是我累了,它都已經快跳不動了。
”
她鼻中驟然一酸,眼眶就已發熱,臉上卻依舊掛著笑容:“少誑我了,還當我是初出清水村的小姑娘麽?
你的心臟本來就不愛運動,它十個時辰能跳一下就不錯了。
”這個時候,她真寧可他是原來那樣高冷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