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6章 憤怒與冷靜（13）

　　當自己的生命會成為兒子的拖累時。

　　當自己已經知道自己距離死亡不甚遙遠時。

　　當自己在看見自己兒子的能力，已經足以奪得他向往的榮耀時。

　　一個人。

　　一位母親。

　　一個早已拚盡前半生，也沒有後半生的人。

　　自己選了自己生命終結的日期。

　　在自己的手中。

　　【媽？
不！
！
！
】

　　當疲憊不堪的男人感覺自己手中的長劍越來越鈍，越來越難砍掉那些屍體瘋子的頭顱時，事情變得更加糟糕了。

　　城市中開始出現一些古怪的幻影，那些幻影刀劍難以傷害，隻有擁有源質反應亦或是塗抹了魔法藥劑的武器才能攻擊，而它們的攻擊卻實打實地反映在現實，簡直佔盡了便宜。

　　除此之外，各種猛獸也不知何時，從城市的下水道與諸多陰影小巷中攀爬而出，開始無差別攻擊所有人，甚至是相互之間殘殺。

　　幻影和異獸互相攻擊，幻影襲擊幸存者營地，猛獸捕食所有還會動的東西，蔚藍城內的升華者組織出了一支隊伍，庇護著一支幸存者小隊朝著南方的燈魚城而去，但是燈魚城那邊出現了更加龐大的巨獸，直接將那一支幸存者隊伍碾碎。

　　男人甚至看見了飛焰地和靈知院的人，至於為什麽能知道，是因為他們也正在組織隊伍逃離此地，他們在搬運儀器和資料，暴露了自己的特征。

　　但是他們都死了。

　　一切都在變得更加糟糕。
阿瓦克領陷入了一場誰都沒有預料到的毀滅，大公不知道，阿瓦克子爵不知道，那些隱藏在暗中的靈知院和飛焰地之人也不知道——無人知道意外是怎麽發生的，但它正在撕裂這個世界。

　　撕裂虛境，並讓它的碎片隕落在現實。

　　但不知道為什麽，男人卻有一種感覺。

　　他並不畏懼這一切的艱難。

　　他從不畏懼，無論是生活上的困難還是現實的這些敵人——即便再怎麽強大，結果無非就是殺與被殺，他從不畏懼這個。

　　他隻畏懼自己貪戀平和，無法帶來榮耀，讓自己的家人繼續這種貧苦的生活。

　　他畏懼自己一生平凡，讓母親後半生一樣隻能吃糠咽菜，不能享福歡笑。

　　而現在，他發現了自己更加畏懼的東西。

　　那就是自己在什麽都沒來得及做的時候，甚至自己還沒來得及發現的時候，家人就已經離開了。

　　母親終結了自己的生命，用一把隨身的割布小刀割開了自己的脖頸處的血管。

　　溫熱的血液和男人廝殺時敵人的鮮血混合在一起，當他發現時，母親早已停止了呼吸。

　　【媽……媽媽……為什麽……】

　　此時此刻，伊恩感受到了一種非常特別的情感，那是一種複雜到難以言喻的，讓人會窒息的哽咽。

　　第一時間，是一種茫然。
大腦無法理解母親已經死亡的現實，無法理解母親自殺的原因，無法接受自己還沒有與母親說上最後一句話，一切就都已經結束的現實。

　　第二時間，是宛如海嘯一般洶湧而來的憎恨。
對自己弱小的憎恨，對造成這一切，那不知名元兇的憎恨。
對擅自終結自己生命的母親，不相信他的母親的憎恨。

　　接下來，便是一團混沌不堪，即便是伊恩，也需要細細點數的情感。

　　一種……本能地……安心。

　　——母親的確拖累了自己的速度，假如不拋棄母親的話，自己會和母親與辛西婭一起死在蔚藍城。

　　——母親死了。
假如僅僅隻是辛西婭的話，我還是能保護她出城，活下來的。

　　這樣的想法，上浮了一瞬間，然後就被巨大，宛如隕石撞擊大地般的卑劣感和悔恨淹沒。

　　——我怎麽能這麽想？

　　——我明明寧肯死也不會這麽做！

　　但是……

　　——母親正是因為知道我寧肯死也不這麽做，所以才自殺的。

　　——都是我……都是我的錯……

　　——我真是一個……惡心的廢物。

　　人類，普通的人類，是無法控制自己的想法的。

　　這種卑劣和宛如自毀般的想法不會在正常人的思維中存在超過兩個轉念，但是此刻的男人並不正常。

　　在龐大的，動蕩的，混亂的，難以概述的情感衝擊中……

　　他覺醒了靈能。

　　感知到這裡，伊恩終於明白，為什麽他能留下如此深刻的記憶。

　　這裡……這個時刻。

　　就是一位後天覺醒的靈能者，覺醒的瞬間。

　　“唔？
”

　　伊恩雙目中的光芒收斂，他已經看完這個幻象中潛藏的過去記憶。

　　很近。
就是最近這麽幾天留下來的。
是蔚藍城中為數不多幸存者之一的記憶。

　　至於為什麽伊恩能感知到，記憶中名為邁爾斯的男人還活著，是幸存者……

　　其實就是靈能的一種預感。

　　回溯的時光中，伊恩能清晰地感應到這些過去影像中的人與物，能感應到他們的狀況，甚至……憑借預知視界，對他們進行預言。

　　在過去，除卻那位精靈海盜船長安多爾外，伊恩沒有看見過任何活著的人，畢竟那些殘留的記憶和情感實在是太過久遠，都是一千多年前的遺留。

　　但是，幻影女子中的感情太過‘新鮮’。
伊恩能看出這些感情的留存者，那個名為邁爾斯的男人如今的現狀。

　　而這就是少年驚訝的原因。

　　“銀色……他有第四能級的潛力？
”

　　伊恩心中喃喃自語，他的確看出‘邁爾斯’的劍術天賦不錯，但說實話，不如他，也不如青潮。

　　青潮才是天生會用劍的那種人，他可以用一根鋼筆殺掉三個全副武裝的哈裡森港護衛隊，用一根樹枝把斯科特打的滿地找牙。

　　但與之相對的，邁爾斯居然覺醒了靈能。

　　這代表，他具備一定的靈能潛勢，和埃蘭與伊恩一樣，隻要遭遇特定的情況與情感衝擊，就能成為靈能者。

　　但，僅僅是如此，是不可能有‘銀色霧氣’的。

　　預知視界能預知到的未來並不長，一般來說能顯化最近一個月的霧氣，而超過六個月，就隻有些許‘征兆’。

　　這是多年來伊恩進行過許多次實驗後確定的結果，相較於其他先知動不動十年幾十年的大預言，伊恩隻有在終結了蟲群道途後，才看見過那樣的一個預知夢。

　　邁爾斯能在六個月內進階第四能級？
開什麽玩笑，他都做不到好不好！

　　但伊恩心中卻微微一動：“不對，他身上的銀色和霜蝶一樣，都是一種奇特的銀色。
”

　　伊恩回憶起自己出發前，在霜蝶身上看見的銀色霧氣。

　　那個時候他也頗為費解，最後隻能總結為‘會有一些第四能級級別的好處’——就像是伊恩自己的‘以太結晶’那樣。

　　這並不奇怪，倒不如說，假如有的話，伊恩絕對會為霜蝶爭取……而邁爾斯卻也有這種潛質。

　　“伊恩？
”

　　而就在此時，少年聽見了樺黯有些擔心的問詢：“你怎麽好像是很生氣的樣子？
筆，看，筆，筆被你握碎了！
”

　　“啊？
是這樣嗎？
”

　　伊恩有些驚訝。

　　妖精小姐原本也沒察覺到伊恩的異常，但是後面她就發現，伊恩居然可以面不改色地揉碎手中的鋼筆。

　　他居然可以表面上半點也不生氣，冷靜地進行分析，然後隻在一些小細節方面表現出自己的憤怒！

　　妖精是辦不到這點的，因為她們天生就沒有肉體，開心，憤怒乃至於悲傷都會特別明顯，是非常好懂的一種生命，和人類這種有著肉體作為相互之間隔閡的生命完全不同。

　　垂下眸光，伊恩看向自己的手中。

　　原本用來寫下報告的鋼筆被他捏扁，墨水溢散開來，被他本能地妖精控水能力懸浮在半空，

　　注視著這一幕，他不禁歎息一聲：“看來，我實在是……沒有吸取到教訓。
”

　　上次在萊安男爵那裡，就被映光修女察覺到了這點憤怒，讓對方察覺到了自己真實的心情。
而這一次，卻又在樺黯，甚至是在米卡埃爾面前露出了這種情感。

　　雖然說，某種意義上，這也可以是一層偽裝，沒有人會懷疑，他的確應該憤怒……

　　但無論如何。

　　這都是很不應該的事情。

　　他需要保持冷靜，不露出半點端倪。

　　“明明我當年和老師聊起這些的時候，就一直很冷靜。
”

　　伊恩有些自嘲地想到：“現在想來，是我太自大了——我從未親眼見到過這個世界的諸多醜惡和死亡，甚至從未見過人死的和螞蟻，和垃圾一樣的場景。
”

　　“是啊，是我的問題，我太自大了……我沒有像老師那樣親眼見過昔日帝國的醜惡，也沒有像他們那樣改造這個世界，當然可以用最冷靜最理智的視角來看待這一切。
”

　　“所以……即便是現在。
”

　　“我看見了，我也應該保持冷靜。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