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之上,經曆了一次可怕坍塌事故的雪地亂得一片狼藉。
張虎險些掉下去,被一塊兒埋在裡頭,是龍一及時救了他。
此時二人就站在距離坍塌點二十步之外的地方,他們身後是一直維持着背身閉眼姿勢的百名侍衛。
張虎沒顧得上給他們下達可以睜眼的命令,他望着塌成渣的雪地,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
完了,完他娘的犢子了!
宣平侯與信陽公主雙雙在他眼皮子底下遇難了!
這事兒若傳回京城,他一個護主不力是跑不了的,護不住旁人興許還有一線生機,可這二人一個是蕭皇後最信賴的嫡親哥哥,一個是皇帝最疼愛的親生妹妹。
就算是找發洩的對象,他與這一百多人都不夠洩帝後心頭之恨的!
他的目光唰的看向了一旁的龍一。
雖然這麼說不應該,可他的的确确有那麼一瞬間閃過了一個滅口的念頭。
當然,也隻是想想而已,他與身後的一百米士兵加起來,怕是都不能拿對方怎麼着。
天要亡他……天要亡他啊!
龍一定定地看着塌陷的雪地,頓了片刻後轉身朝前方走去。
“龍……龍一大人!
”張虎壯膽叫住他,“您這是要……回京城複命嗎?
”
能不能晚走兩天,好歹讓他給家人交代一下後事?
“找出口,救人。
”龍一高冷地說。
張虎聞言先是一怔,随即心底湧上一股狂喜,不過猜是猜到了,還是得再核實下:“龍一大人,您的意思是……侯爺與公主……還活着?
”
“嗯。
”龍一點頭。
洞口被封死确實在一定程度上阻擋了聲音的傳播,不過信陽公主哭得辣麼大聲,聾子也聽見啦。
什麼也沒聽見的張虎:……有被冒犯到。
張虎打算與他一起尋找,被龍一拒絕:“别過來,會踩塌。
”
張虎剛擡起的一隻腳僵在了半空,他讪讪地把腳收回來,對龍一道:“那小的能做點什麼?
”
龍一想了想,誠實地說:“消失。
”
張虎:“……”
……
地底下,被困在漆黑岩洞中的二人對地面的對話一無所知。
信陽公主身子僵硬地被某人抱在懷中。
四周黑暗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然而目力的缺失換來的是其餘感官的無限放大。
他溫熱的呼吸落在她頭頂,他蒼勁有力的心跳傳入她的耳朵,震動着她整顆心髒。
他那句“秦風晚,我聽見了”,如同一團烈火,唰的在她心底燒了起來,積攢了三十幾年的尴尬一起吞噬着她,她連臉頰都紅透了。
她是個要面子的人。
她是公主。
她以為他死了,才會又哭又喊的,講出那些讓人不堪回首的話。
早知道他還活着,她、她——
人就是這樣,明明是奔着說那些話來的,可真正被聽見又抵死不想承認了。
“我什麼也沒說。
”她嘴硬道,“你聽錯了。
”
蕭戟将她的話一字不漏地重複了一遍,他臉皮厚,幹起這種事來毫無壓力。
信陽公主隻恨不能找個地洞把他塞進去!
念書的時候怎麼沒見你記性這麼好!
蕭戟蒼白着臉,虛弱一笑:“還有最後一句,‘我喜歡你’。
”
信陽公主脫口而出:“沒有這一句!
你胡說!
”
蕭戟哦了一聲:“所以你承認,是有前面那幾句了。
”
冷不丁被套路的信陽公主:“……!
!
”
“咳咳咳!
”蕭戟劇烈地咳嗽了起來,他到底身負重傷,不宜多言,卻一口氣皮了這麼多句,簡直是在作死。
“你、你都這樣了,就不知道少說兩句!
”信陽公主一腔羞憤化作心疼,她怕自己壓到他的傷口,伸手要從他懷中離開。
他卻緊了緊骨裂的左臂,将她揉在懷中,一臉不羁地說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
信陽公主:我覺得你又在找抽。
“咳咳咳!
”
受傷的某人裝逼不過三秒,咳出了一口血來。
信陽公主果斷自他懷中直起身子,在他胸口一陣摸索,終于摸到了火折子。
其間他幾度發出聲音,約莫是想開口,但都被咳嗽給壓了回去。
信陽公主已經能猜到他是想說什麼了——本侯都這樣了,你居然還對本侯圖謀不軌,秦風晚,你禽獸。
想到他想說又沒說出來,調戲人失敗,信陽公主有些想笑。
可是當吹亮火折子,看清他的傷勢她又一點兒也笑不出來了。
他傷得太重了,比她想象的還要嚴重許多。
他适才及時抓住她的手,故意在言語上激退她,實則是不希望她觸碰到他腰部的傷口。
皮肉都翻開了,鮮血淋漓,深可見骨。
但這絕不是他身上唯一的傷,有些是能看到傷口的,有些是根本不知傷在了哪兒,整一片都血水黏稠的。
眼前這一幕,說是觸目驚心也不為過了。
“你是怎麼會……傷成這樣的?
”她強迫自己鎮定,隻是嗓音裡依舊帶了不可控制的顫抖。
蕭戟躊躇片刻,還是如實說了:“他們抓了蕭恩與蕭澤。
”
那個機關本是為兄弟二人準備的,他拼死将他們倆拉了上來,代價是自己掉了下去。
信陽公主沒辦法在這件事上指責他不惜命,畢竟蕭恩與蕭澤也是他的兒子。
“蕭恩與蕭澤怎麼樣了?
”她問道。
他的頭靠上身後的牆壁,歎息一聲道:“被東夷人抓走了。
”
信陽公主分析道:“東夷人抓走他們是想來威脅你。
不過你如今下落不明,東夷人找不到你,不清楚你的态度,應該暫時不會對蕭恩與蕭澤怎麼樣。
”
“咳咳!
”蕭戟又咳出了一口血來。
信陽公主忙去拿帕子給他擦血,哪知一摸荷包,意外地發現了兩瓶藥。
她不記得自己身上帶了這兩種藥,但她又認得它們,是嬌嬌的獨門秘方,翡翠瓶的是金瘡藥,白瓶的是内服傷藥,有消炎止血的功效。
蕭戟在碧水胡同養傷時,她曾見過嬌嬌給蕭戟用這兩種藥。
應當是龍一把她衣裳扔下來時順道塞進她荷包的。
她驚喜了一把,拔掉白瓶的瓶塞,倒出兩顆棕色藥丸,喂到他嘴邊:“你先把藥吃了。
”
她記得是這個劑量。
蕭戟沒吃,而是蹙眉看着她的手。
她的手掌與邊緣全磨破了,金枝玉葉的皇族公主,除了把阿珩從大火中背出來的那一次,沒受過這些傷。
“快吃啊,愣着做什麼?
”信陽公主催促。
無中生有時他的嘴皮子比誰都利索,真看到她“情根深種”的證據,他又一句也不調戲她了。
他默默地把藥吃了。
信陽公主收好白瓶,又打開翡翠瓶的金瘡藥。
“慢着。
”他說,“這個藥好像過期了。
”
“沒有。
”
“有,味兒不對。
”
“怎麼不對了?
龍一給我的,不會是過期的藥,不信我塗給你看。
”她說着,拔掉瓶塞,指尖蘸了金瘡藥塗在自己的患處,“沒紅也沒腫!
”
蕭戟撇嘴兒道:“手那麼糙,試不出來,膝蓋試試。
”
“毛病真多。
”信陽公主撩起褲腿,将金瘡藥在膝蓋的患處薄薄塗了一層,“沒過期,是好藥!
”
蕭戟見她該塗的地方全塗了,這才不鹹不淡地哦了一聲。
信陽公主後知後覺地會過意來,本來藥就不多,又上當了。
蕭戟拿過藥瓶,一臉嫌棄地說:“你手重,我自己來。
”
信陽公主正要開口,他不給她機會,“轉過身去,不許偷看本侯的身子。
”
信陽公主:“……”
她轉過身。
他吹滅了火折子。
信陽公主捏緊了拳頭:“我不看!
”
蕭戟:“本侯信不過你。
”
信陽公主再次:“……”
他身上的傷原本信陽公主一眼看到的多,脫去盔甲的動作幾乎要了他剩下的半條命。
他緊咬住牙關,沒發出一聲悶哼。
随後他将身上可以塗抹的地方塗抹了一遍,至于太淺或者太深的傷口則沒有,前者是不必,後者是沒用。
信陽公主等得有些久,狐疑地問道:“你好了沒?
要不要我幫忙?
”
蕭戟忍住疼痛,冷汗直冒地說道:“你休想……觊觎本侯的身子……”
他用匕首割下一塊下擺,拿匕首當固定闆制動住自己骨裂的左小臂,最後又用嘴咬住布條打了個死結。
他沒将左臂吊在脖子上。
他嫌醜。
他靠上石壁緩了緩,按耐住渾身的脫力與劇痛,說道:“好了。
”
信陽公主轉過身來,在黑暗中伸出手扶住他胳膊:“前面好像有通道,我先去看看能不能走出去,你在這裡等我一下。
”
“一起去。
”他虛弱地說。
“你行不行啊?
”信陽公主對他的身體狀況表示懷疑。
蕭戟耗上了男人的尊嚴填補力氣的空缺:“秦風晚,沒人告訴你,不要說一個男人不行嗎?
再說了,本侯行不行,你不是親自試過嗎?
”
信陽公主拽緊了拳頭。
“兩晚。
”
他翹起兩根骨節分明的手指,終于作死到了最後的邊緣,“要不要本侯提醒你……一共多少次?
”
信陽公主的心态要炸了!
她是怎麼看上這家夥的!
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嗎!
好想打死他啊!
……
他現在不經打,信陽公主還是忍住了。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等你傷好了,看我怎麼收拾你。
信陽公主深呼吸,恢複了皇室公主的優雅得體,她将他攙扶起來,平靜地說:“走吧。
”
蕭戟哪怕不用看也感受到了她的殺氣,她卻偏又礙于他的傷勢無法發作。
單是想想她黑着臉想炸毛又不能炸毛的樣子,蕭戟沒忍住笑了。
信陽公主咬牙:“再笑就把你丢下!
”
……
二人順着通道一直一直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終于迎來了一絲光亮。
信陽公主心頭一喜:“有洞口!
我們要出去了!
”
蕭戟卻是盯着光線打來的地方,随時警惕着各方動靜。
事實證明他的謹慎是對的,就在二人走出洞口的一霎,兩名東夷士兵忽然轉過身來,沖二人拔出了彎刀。
蕭戟身上穿着昭國将士的盔甲,十分容易辨認。
二人撲上來就要活捉他們,蕭戟一把将攙扶着自己的信陽公主護到身後,擡手奪了其中一人的彎刀,而後他手起刀落,見血封喉,一擊雙殺!
兩名士兵連呼救都來不及便雙雙倒在了雪地裡。
蕭戟胸口一痛,無力地朝下跌去,他單膝跪在了雪地中,用彎刀撐住自己的身體。
“蕭戟!
”信陽公主上前一步,蹲下身來擔憂地看着他。
“我沒事。
”他警惕的目光掃過前方,迅速說道,“趕緊換上他們的衣裳!
”
信陽公主從不會去穿别的男人的衣裳,可到了生死關頭,也顧不上那些了。
她将兩個東夷士兵的盔甲與外衣扒下來。
二人及時換上。
宣平侯将脫下來的盔甲與衣物埋進了雪地中,兩具東夷士兵的屍體也推進了附近的溝渠,以積雪掩蓋。
信陽公主也搭了把手,她擡手擦了擦額頭的汗水,氣喘籲籲地說道:“這樣就沒問題了吧?
”
話音剛落,二人轉身回頭,就見一個年邁的老婦人杵着拐杖,站在不遠處的雪地裡,一瞬不瞬地看着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