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嬌在國子監門口等了許久不見小淨空出來,問了守衛,得知是沒放學,她決定繼續等。
可沒等一會兒,小三子神色匆匆地趕來了:“顧姑娘!
有個病人急需出診,醫館的大夫都去出診了,隻有盧大夫在醫館,可他這會兒也走不開,醫館有病人!
”
“知道了,我去出診。
”顧嬌坐上小三子的馬車,先回了碧水胡同拿小藥箱,之後與去醫館與那個前來請大夫的年輕小夥子。
小夥子穿着布衣,看着不像出身富庶,他是順路坐别人的馬車過來的,回去就與小三子一道坐在外車座上。
五月的天氣早不冷了,甚至下午還有些炎熱。
小夥子樂得坐外頭吹風。
從小夥子口中,顧嬌得知他們要去的地方叫慈幼莊,相當于顧嬌前世的孤兒院,各地都有慈幼莊,多半是由官府衙門開設,也有當地鄉紳富戶為表善心,樂善于民,開設了一些慈幼莊。
既然有孤兒院,顧嬌便順嘴問了句有沒有養老院。
小夥子道:“姑娘說的是養濟院吧?
咱們那條街上沒有養濟院,西柳街才有。
多收軍、匠中老弱殘疾無子嗣奉養者,百姓去哪兒的不多。
”
“為什麼?
”顧嬌問。
小夥子苦澀地笑了笑:“收不過來。
”
顧嬌沒說話了。
福利機構在哪個時空都一樣,不是想去就能去的,但出發點是好的,也确實解決了一些民生需要。
慈幼莊地勢偏僻,馬車走走轉轉走了大半個時辰才總算抵達了慈幼莊的門口。
牌匾上的字都掉漆了,大門也裂了,牆壁上的黴斑與苔藓遍布各處。
破舊。
是顧嬌的第一印象。
進門是個大院兒,與他們宅子的布局類似,左面開了個小菜圃,右面挖了個小魚塘,院子連接着幾間屋子,像是給大人住的。
走過穿堂,第二進的院子才是給孩子們住的。
院子裡晾曬了不少孩子們的衣裳,料子還算不錯,很新也很幹淨,沒有補丁。
這會兒臨近晚飯時辰,慈幼莊的孩子們都坐在東面的飯堂吃飯。
顧嬌聞了聞,有菜香也有肉香,夥食也算不錯。
看來慈幼莊是把錢都花在了該花的地方。
“病人在哪裡?
”顧嬌問。
小夥子道:“在後頭,請随我來。
”
病人住在三進院的一間屋子,屋子的朝向不算好,冬冷夏熱,逢雨天就漏雨。
顧嬌剛跨過門檻便感覺到了一股悶熱的氣息,可想而知,住在這間屋子有多不舒坦了。
小夥子站在門口,撓了撓頭,說:“我和這位小兄弟就不進去了,勞煩姑娘為顧姑娘好生醫治。
”
小三子懷疑對方把話說反了,難道不該是“勞煩顧姑娘為姑娘好生醫治”?
等顧嬌進了屋,就明白小夥子何出此言了,裡頭那張冷硬的床鋪上躺着的病人竟然是顧瑾瑜。
顧嬌有些日子沒見顧瑾瑜了,她怎麼也沒料到會在這裡看見她。
顧瑾瑜穿着一身普通百姓的粗布麻衣,頭上的珠钗首飾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兩根簡單的發帶。
她的臉頰瘦了些,膚色卻不如在侯府養尊處優時那般瑩白,看得出沒少日曬。
她似乎還長高了一點。
顧瑾瑜的眸子裡掠過一絲詫異,俨然也沒料到來的會是顧嬌。
她神色複雜地看着顧嬌,張了張嘴,最終低聲說了一句:“是你啊。
”
這一回,總算是沒再叫姐姐。
顧嬌也不是為了那聲姐姐來的,她收了人家銀子,來給人治病,僅此而已。
她走上前,在床邊的凳子上坐下:“哪裡不好?
”
顧瑾瑜垂眸,低低地說道:“來了月事,腹痛,方才痛暈了過去。
”
“把手伸出來。
”顧嬌道。
顧瑾瑜緩緩地伸出右手。
顧嬌與顧瑾瑜接觸不多,可這雙手她還是見過,十指不沾陽春水,細膩如瓷,光如美玉,如今卻粗糙多了。
雖說不像顧嬌的手上有大大小小的創口,卻也失去了原有的光澤。
是幹過活兒的手。
顧嬌給她把了脈,收回手道:“腹部受了涼,有血瘀之症,吃些舒筋活血的藥就好。
止疼藥也給開幾顆,實在疼得受不住了就吃一顆,不用硬扛到自己暈過去。
”
顧嬌說罷,轉過身将小背簍放在桌上,從小藥箱裡取了藥,分開裝進瓷瓶,用炭筆在貼了布條的瓶身上寫下用法與用量。
顧嬌沒問她是怎麼出現在慈幼莊的,是她自己來的,還是侯府把她攆出來了,顧嬌把藥給她後便打算離開。
“姐姐。
”顧瑾瑜忽然叫住她,神色與語氣都透着一股彷徨與忐忑,“娘和弟弟還好嗎?
”
“還好。
”顧嬌言簡意赅地說道。
“對不起。
”她小聲說,喉頭有些哽咽。
顧嬌淡道:“病人不用對大夫說對不起。
”
顧瑾瑜定定地看着顧嬌道:“我知道你不愛聽,但我真的不是在逢場作戲,我在慈幼莊待了一段日子才徹底體會到窮人日子究竟有多苦。
姐姐當初的日子應當比他們更苦吧?
聽說那家人時常不給姐姐飯吃,還會打罵姐姐,逼姐姐幹活做事。
如果不是抱錯了,原本承受這一切的人就該是我。
我搶了姐姐的人生,可到頭來,我卻因為得不到娘與弟弟的關心而嫉妒姐姐,因為姐姐是鄉下來的農婦而瞧不起姐姐……
慈幼莊有幾個孩子機靈又聰明,可他們被遺棄在這樣的地方,他們念不了書,學不了東西,好端端的苗子就這樣給糟蹋了。
如果當初留在鄉下的是我,我大概也會和他們一樣。
我總仗着自己有幾分才學就瞧不起姐姐,而我從來沒想過,這些才學的機會是姐姐的身份給我的。
如果姐姐和我一樣,自幼長在侯府,如今又能比我差到哪裡去呢?
我總不願承認姐姐比我優秀,是我心底的虛榮在作祟。
我不求姐姐原諒我,我隻是想告訴姐姐,我以後都不會了,姐姐認為我改過自新也好,認為我認命也罷……反正我在侯府也待不了多久了。
”
她言及此處,滿臉都是苦澀,“我真羨慕姐姐,嫁了人娘親和弟弟也能陪在身邊,還不知我會嫁個什麼樣的人家,祖母在為我挑選親事了……但終歸,是不如姐姐自在的。
”
“說完了?
”顧嬌道。
顧嬌的冷淡在顧瑾瑜的意料之中,她自嘲地笑了笑,說道:“聽說姐夫高中了狀元,我在這裡向姐姐和姐夫道聲恭喜。
”
“謝了。
”
顧嬌說罷,背着小背簍出去了。
顧嬌郎心似鐵,坐上了回去的馬車。
小三子在外頭等候顧嬌的功夫,與小夥子以及幾個慈幼莊的孩子聊了聊,他不知裡頭的病人是顧嬌名義上的妹妹——那位與顧嬌自幼抱錯的千金。
路上閑着也是閑着,小三子便與顧嬌說起了自己聽來的消息:“據說那位姑娘是一個大戶人家的千金,隐姓埋名來慈幼莊做善事。
要不是今日她暈倒,被慈幼莊的廚娘扶進屋,發現了她的令牌,還不知她是個有身份的人呢。
不過具體啥身份她沒說。
”
顧嬌挑開窗簾,欣賞路邊的風景。
小三子接着道:“慈幼莊每月領到的銀子不多,孩子們吃穿都不夠,是那位姑娘來了慈幼莊的境況才有所改善,那些孩子的衣裳全是她買的,每月的菜錢也是她添的,如今這世道,這麼心善的姑娘可不多了……”
後面小三子又絮絮叨叨說了什麼,顧嬌就沒聽見了,她睡着了。
另一邊,蕭六郎也終于收拾完某小和尚的爛攤子,灰頭土臉地從國子監出來了。
他牽着小淨空。
小淨空的手雖被他牽着,小腦袋卻耷拉着,小身子表達出無限的抗拒,一副要被人牙子拖回家的樣子。
蕭六郎見小家夥居然心不甘情不願,他冷笑一聲:“呵,這回我可不會幫你兜着了!
”
他算是發現了,總是替他兜着,他都有恃無恐了。
上次是氣哭孫夫子,這回是剃了半個班的小光頭。
他可真是敢剃啊!
小淨空委屈地哼哼:“都說了是他們要我剃的,同窗之間不是該互幫互助,友愛團結嗎?
那我幫他們有什麼錯啊?
你不表揚我心胸開闊,不計較他們變聰明和我搶第一,還要到嬌嬌面前告我的小狀,你不講道理!
”
“講道理是吧?
好,我就和你講講。
”蕭六郎的腳步停了下來,在安靜的小胡同裡,他目光嚴肅地看着他,“他們讓你剃你就剃,那他們讓你考倒數第一,你考不考倒數第一?
”
小淨空抿住小嘴,嗫嚅地說道:“我……我倒是想考!
可實力不允許啊!
”
蕭六郎:呵呵。
蕭六郎接着道:“還有,國子監是不是明文禁止帶刀具?
”
你再洗,再給我洗。
小淨空洗不了了。
妥妥哒被抓現行。
然而硬的不行,那就來軟的。
小淨空萌萌哒地看着他,扭扭小身子:“姐呼~不告訴嬌嬌行不行?
”
蕭六郎虎軀一震,不許賣萌!
這次闖的禍的确有些大,在昭國,男子年滿十二之後将不得再随意剃發,不過一般人兩三歲就不再剃發了,除非是受傷患病。
其中,以皇室的規矩最為嚴格,而他今天第一個就把皇子給剃了!
要不是秦楚煜哭着說是自己非要剃的,估摸着這會兒他都被抓進皇宮問罪了。
不過,也因為他把皇子都剃了,那些大臣家長們才反而不敢說什麼了。
不然呢?
皇帝都暫且沒為自己兒子打抱不平,他們就上趕着叫委屈——
怎麼?
他們家孩子比皇子更金貴呀?
小淨空賣萌失敗。
歎息一聲,無奈地接受了要被壞姐夫告狀的事實。
等到了家,才發現顧嬌出診去了。
蕭六郎指了指前院的内牆:“你在這裡面壁思過,等嬌嬌回來。
”
小淨空耷拉着小腦袋,乖乖地站到了牆邊。
卻說宣平侯今日去城外辦了一樁案子,回府時路過碧水胡同,于是順道過來瞧瞧。
院門是開的。
他剛跨過門檻就看見一個可憐巴巴的小豆丁,小臉怼着牆,小小的手指一下一下,特别委屈地摳着牆壁。
哎喲,這不是上回在宮裡和秦楚煜還有許尚書的小兒子群毆了梁國使臣的小家夥嗎?
宣平侯唇角一勾,走了過去,在他背後拿手指戳了戳他小肩膀。
小淨空回過頭來,幽怨地看着宣平侯:“幹嘛?
”
又炸毛又可愛,宣平侯忽然就來了欺負小家夥的興趣,他右唇角微微一揚,笑道:“又闖禍啦?
說出來聽聽,我替你出出主意。
”
小淨空也是要面子的人,才不會當衆承認自己闖禍被罰呢:“你是誰呀?
咱倆很熟嗎?
”
宣平侯笑道:“哎喲喲,你上回哭得我一身鼻涕,才幾日就想不認賬了。
”
提到這個,小淨空就确實有點不好意思了。
他雖要面子,但也講道理。
他救過帥叔叔,帥叔叔幫過他,他們算是過硬的交情。
小淨空的神色緩和了許多,問他道:“我叫淨空,你叫什麼?
”
宣平侯覺得小淨空怪有意思,難為沒端架子,如實道:“我叫蕭戟。
”
小淨空眸子一瞪:“小雞?
你是一隻雞?
”
宣平侯的笑容一僵,咬了咬牙,道:“是蕭戟……罷了,聽不懂就算了,那你叫我一聲蕭侯。
”
沒宣平侯那麼生疏。
哪知小淨空的眸子瞪得更大了,一言難盡地看着他:“怎麼又成了小猴?
你到底是雞還是猴?
”
什麼雞啊猴啊!
宣平侯的牙齒咯咯作響:“是蕭侯!
猴哥兒的猴!
”
艹!
被帶偏了!
明明想說的是侯爺的侯!
宣平侯牙疼道:“算了,還是蕭戟吧!
”
哪知,小淨空的神色更一言難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