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論還在繼續,台上的校驗官已經将畫好的畫卷展示給衆人觀看,以示結果公平。
範柳兒和趙嫣的畫是一個路子,皆是花園秋菊盛開景色,平心而論,倒也美麗,隻是太過意境平庸罷了,自然得了後面的名次。
秦青則是畫了“紅仙子”一大朵菊花,這大約是她熟悉的一種菊,畫卷中隻單單描繪了這一枝菊花,纖毫畢現,栩栩如生。
她也算是另辟蹊徑,完全跑開了意境意趣之說,隻大大咧咧的展現了自己的畫工。
一株“紅仙子”躍然紙上,實在是美得很。
但校驗不單單隻是考畫技,還要考畫意的,是以這朵菊花再美,終究也不過是第三。
很快的,便到了沈玥的那一幅。
沈玥咬着嘴唇端坐在陳若秋身邊,面上勉強維持着笑意,隻是拳頭卻捏的緊緊的。
放在往常,她這時定是笑的雲淡風輕,接受着衆人誠心的贊譽和羨慕。
可如今,這個“二乙”,卻像是一個深刻的諷刺,讓她覺得衆人看她的眼神都是嘲諷和譏笑。
沈玥畫的是殘菊。
風雨瑟瑟,院中菊花花瓣也掉了許多,然而零星的花瓣卻還是牢牢地依附于枝幹之上,挺得筆直,仿佛極有氣節的大人物。
而旁邊還提了兩句詩:“甯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
”
這幅畫卷也算是立意高遠了,一般來說,由畫及人,畫中殘菊品質高潔,作畫之人必然也能看出是正直高遠的品性。
主考的校驗官最愛的便是這樣有才華又有品格之人,若是沈玥這一副都不能拿到“一甲”,實在是無法想象沈妙究竟是畫了什麼。
“畫的這般好?
怎麼竟然是二乙?
”白薇“呀”了一聲:“我真是弄不明白。
”
陳若秋也不得其解,起初她以為是沈玥今日有些緊張,是以走岔了路。
誰知道這畫一拿出來,她便知道自己女兒并未做錯,與往年的校驗一樣,的确是當之無愧的一甲。
可怎麼就是另一個結果?
任婉雲有些幸災樂禍,沈玥才學出衆,校驗上處處壓沈清一頭,眼看着這次沈玥吃癟,雖然沈妙奪得第一也讓她不悅,不過既然與她無關。
,她都是樂于看熱鬧的。
台上的校驗官令兩小童展開畫卷,喧嘩聲戛然而止。
畫紙很大,而沈妙的這幅畫卻又留白太多,她本是畫技并不出衆。
所以隻洋洋灑灑的畫了大概的遠景,卻意外的有了一種波瀾壯闊的大氣。
而畫卷之上,黃沙漫漫,一輪斜陽血色噴薄,一柄斷劍立在黃土之中,劍下一捧白菊。
這裡頭,菊花似乎隻是個點綴,那麼一小點兒,甚至連花瓣經絡也看不大出來。
可在這畫中便如畫龍點睛的一筆,蒼涼凄清之感噴薄欲出。
在場的人都是靜了一瞬。
隔着紙筆,卻似乎能感受到其中的蒼涼和悲慘,無能為力的掙紮。
那是戰争。
陳若秋和沈玥同時顫了一顫,看清楚了那畫卷上究竟畫的是什麼之後,她們便知道,這一場,斷然沒有翻盤的可能。
不錯,沈玥的确是意趣高雅,風骨不流于豔俗,能照顧到品性和高潔。
可沈妙這一幅畫卷,根本就跳脫了“人”這個自身,若說沈玥是借菊詠人,沈妙就在借花言志。
單獨的人的情感怎麼能與戰争的殘酷相比呢?
難怪方才那些校驗官要争執不休,遲遲不肯下結論。
怕也是沒想到這麼一副大氣磅礴的畫卷,居然是出自草包沈妙之手吧。
主考的校驗官,内閣大學士鐘子期道:“學生沈妙,你且上來說說,何以做這幅畫卷。
”
每個得“一甲”的學生都要講述對于拔得頭籌之事的感悟。
然而今日卻讓沈妙來說作畫的原因,自然是因為,衆人皆是不相信她能做出這幅畫,怕是從哪裡聽來的主意。
沈清笑了笑,低聲對一邊的易佩蘭道:“這下可要露餡了。
”
“可這真的不是她畫的麼?
”易佩蘭有些疑惑:“方才咱們也都瞧見了,她可是自己親自一筆一筆畫的。
”
“那畫技便又不出衆,畫意麼,誰知道是不是有人指點。
”沈清不屑的看向正往台上走的沈妙:“與她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我還不知道她會什麼。
鐘學士這下讓她說作畫原因,想來她也是說不出來的,隻怕又要臉面全失了。
”
易佩蘭聞言便也笑了:“我便說嘛,哪有這麼快就成才女的說法。
隻怕是為了吸引那位——”她目光暧昧的往男眷席中定王那邊一掃:“請了高人指點,沈妙也算是為了他殚精竭慮了。
”
沈清面色僵了僵,壓抑住心中的不快,道:“且看看吧。
”
台上,沈妙安靜的瞧着展開的卷軸。
她慢慢的伸出手,在衆人詫異的目光中,撫過畫卷。
“之所以作這幅畫卷,不過是因為聽我父親說過,每年戰場上,多少英雄兒郎馬革裹屍,身隕黃沙。
而路途遙遠,隻能将他們掩埋在戰場之上,那時候,西北沙漠,北疆草原,皆是沒有菊花的。
菊花盛開在溫暖的南方,盛開在繁華的定京,這裡歌舞升平,吃穿不愁,卻是以邊關将士的生命為代價。
”
議論聲漸漸停了下來,衆人的目光集聚在紫衣少女身上。
而她目光平靜,說故事般的娓娓道來:“我父親曾言,因戰争而殒命的将士們,犧牲後甚至連一捧白菊都不能有。
戰場上不會盛開花,将士們連完整的哀悼也不曾體會。
而他們的妻子兒女,隻能隔的遠遠的,在故鄉頭上佩戴白菊,獻上白菊。
”
“我想,諸位如今能在此處平心靜氣的賞菊,皆是因為邊關有勇武兒郎們的固守。
可憐我并不能為他們做些什麼,唯有在畫卷上,一抔黃土前,畫上一捧白菊,以慰英魂。
”
少女站在風中,眸光清澈,說的話卻擲地有聲,仿佛天地間隻有她的話清明悅耳,卻如晨鐘暮鼓,敲打着諸位的心。
沈妙微微垂眸。
明齊的天家人,不是要着手對付世家大族,要對付沈家麼?
可天下之大,人眼都會看,人耳都會聽。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先下手為強,既然天家想拿将軍府開刀,她便讓天下人都看看。
看哪,沈家用命拼來的功勳,沈家用生命駐守明齊的城牆,如今你們這些勳貴子弟在京城歌舞升平,都是戰場上刀劍下血肉築起的堅冰!
踏着将士們的血,明齊皇室,還敢大張旗鼓的打壓嗎?
你若敢,就不要怕天下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