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亭暄小心翼翼把那塊藕合放到嘴裡,輕輕咬了一下。
酥脆的外殼被牙齒夾斷,發出咔嚓的響聲,露出裡面炸的既糯又有嚼頭的藕片。
舌尖跟藕片中帶着鮮藕特有的鮮甜味道的肉餡相遇,就好似金鳳玉露一相逢,刹那間勝卻人間無數。
是她熟悉又陌生的味道,也是給她帶來很多回憶的味道。
蘭亭暄吃了一塊,又吃一塊。
不到一會兒功夫,她一個人把整整一盤炸藕合都吃完了,差不多有二十塊。
田馨看得張大嘴:“……阿暄,你真的這麼喜歡吃藕合啊?
!
”
蘭亭暄都吃撐了,可還想吃。
田馨在廚房裡還有一大盆炸好的藕合,可那不是讓蘭亭暄一頓吃完的。
她拉住她的手,皺眉說:“阿暄,你還吃得下嗎?
别吃出毛病,又沒人跟你搶……都是你的。
”
蘭亭暄沉默了一會兒,說:“我不吃,我就看看。
”
她走到廚房,把那盆炸藕合端過來,放到自己的餐桌前,定定看了一會兒,垂眸說:“阿馨,你一定很奇怪我今天為什麼失态吧?
”
田馨進去徐記茶餐廳的時候,并不清楚當時發生了什麼事。
開始她以為楚鴻飛在“誘供”,後來以為楚鴻飛在“威脅”。
畢竟當時蘭亭暄的狀态特别不好。
她想了想,問道:“……是楚鴻飛給你施加壓力了嗎?
你當時的樣子真的很糟糕。
”
蘭亭暄默默看着那盆金黃色的炸藕合,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
田馨繼續說:“我不是好奇你的隐私,隻是你今天的狀态讓我很擔心。
你在我眼裡,一直是個内心強大而獨立的姑娘。
當年你來大學報道的時候,是我接待的你,你還記得嗎?
”
蘭亭暄依然低垂着頭,不過微微颔首,輕聲說:“記得。
你是校學生會幹事,那天穿着一件白t恤,藍色牛仔短褲。
”
說完她擡頭,認真說:“你的笑容很有感染力,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樣開朗又自信的笑容。
”
田馨笑了:“那時候年少無知,還沒被社會毒打過,所以能笑得無憂無慮。
”
“你知道我看見你第一眼的時候想的是什麼嗎?
”
蘭亭暄搖了搖頭。
“我在想,這個學妹可真漂亮,可她為什麼要用一副難看的黑色方框眼鏡遮住她的美貌呢?
——你知道,我可是個無可救藥的資深顔控患者。
”田馨朝她眨眨眼,“所以我就賴上你了。
”
她們不是一個年級,也不是一個專業,卻因為開學報道那個短暫的接觸,漸漸成了好朋友。
蘭亭暄想起大一報名的事,輕籲一口氣:“我戴眼鏡,隻是要自己習慣而已。
你大概早就知道,這是一幅平光鏡。
”
田馨笑得神秘兮兮,“我大學的時候就知道了,曾經偷偷試戴過你的眼鏡。
”
蘭亭暄擡頭看她,似乎在心裡掙紮。
田馨依然微笑着,她移開視線,自己開始吃椒鹽大蝦,一邊吃,一邊說:“你就算戴上眼鏡,你的美貌也是出類拔萃的。
大學裡好多男生的眼睛可賊了,能從現象看到本質,挖掘出你的天生麗質。
可惜後來趙嘉翼這個瘟生纏上來,别的男生隻好退避三舍。
”
“那時候我倆關系好,我知道你是從小地方考上來的,可你一直那麼高冷,并不主動結識同學,幾乎所有時間都花在學習和校外的搏擊俱樂部鍛煉上。
不認識的人都以為你是家世出衆的大小姐呢!
”
“所以什麼樣的事情,能讓你不堪重負,是駱駝背上最後一根稻草嗎?
”田馨開玩笑似地問出來,盡量不給蘭亭暄壓力。
蘭亭暄終于做好心理準備。
她擡頭看着田馨,平靜說:“阿馨,既然你已經被卷進來了,我再說讓你别管我,你是不是也不會同意的?
”
“當然不會!
别忘了,你可是我的當事人!
我對你是有法律責任的!
”田馨也嚴肅起來,她伸出手,越過窄窄的餐桌,握住蘭亭暄的手,誠懇說:“阿馨,我知道你一直有心事,也有自己的秘密。
我以前不聞不問,不是不關心你,而是認為你需要自己的個人空間和隐私。
”
“可是如果這個秘密,會讓你陷入危險,請讓我幫助你,和你一起面對!
别忘了,我已經是個成熟的執業律師,可以自己打官司了。
”田馨俏皮地朝她眨眨眼。
蘭亭暄不是不感動的,不過經過這麼多年對自己的心理建設,她已經學會不輕易表露自己的情緒。
今天被楚鴻飛逼問到差點情緒崩潰,完全是因為太意外了。
她在梅裡特風投待了三年,都沒人知道她的親生父親,曾經是這個公司的臨時代理投資總監,雖然隻有短短的三個月。
蘭亭暄如冰封的眼底終于流露出些許暖意。
她夾起一塊炸藕合,目不轉睛地看着,像是在看什麼稀世珍寶,緩緩啟口:“……這是我爸爸生前最拿手的菜,我特别喜歡吃。
”
田馨:“!
!
!
”
她知道蘭亭暄的爸爸明明還活着!
哪裡又來一個去世的爸爸?
!
蘭亭暄靜靜地看着那塊藕合,多年的秘密終于有傾吐的機會。
她說:“我現在的爸爸是我媽改嫁後嫁的男人,其實是我繼父。
他對我和媽媽都很好。
我那時候才六歲,跟着媽媽來到他家,曾經不願意叫他爸爸,可他也沒有勉強我,一直都很關心我,當我是他親生女兒。
我後來是心甘情願叫他一聲‘爸爸’。
”
田馨回過神,好奇問:“那就是說,你六歲就跟你生父分開了?
”
“嗯。
”
“你還記得他?
”
蘭亭暄說:“當然。
我六歲的時候,我媽跟他離婚了,但是他并沒有不要我。
在我小的時候,他每星期都要來接我跟他出去玩。
”
“你從多大開始有長久記憶的?
”蘭亭暄問田馨。
田馨想了想,“最開始應該是四歲吧,我四歲開始上幼兒園。
”
“我是六歲。
六歲之前的日子,我的記憶已經模糊了。
”
“六歲之後,我記得我最快樂的日子,就是每周六我爸爸接我出去玩的那一天。
”
“他會親手給我做各種好吃的東西,包括麥當勞、肯特基,這些當時在我們那裡還很貴很稀少的快餐炸雞,他都會做。
”
那時候,沈安承每次見到蘭亭暄,就會笑眯眯叫她“我的小太陽”。
她的小名,就叫小太陽。
他跟她說:“暄,就是溫暖的陽光。
你要一直做一個暖烘烘的小太陽,溫暖身邊所有人。
”
她沒能一直做小太陽。
在他自殺那年,她十六歲,一夜之間褪去了少女的青澀,長大成人。
小太陽的快樂元素都被耗盡了,核心“坍縮”,她失去了溫度,再也不能溫暖别人。
她連自己都溫暖不了。
那時候正是對成人世界開始似懂非懂的叛逆少年期,她不明白,好好的一個人,怎麼說沒就沒了。
他明明說過,在她十六歲生日的時候,他會回來給她過生日,還給她買了兩件特别好的生日禮物。
“他做的最好的菜,也是我最愛吃的菜,就是炸藕合。
但他很少做,我過生日的時候他才會做一次。
他也和你一樣,一邊看着我吃,一邊笑着讓我别急,說廚房還有,都是我的……”
蘭亭暄面無表情回憶:“後來我漸漸長大,上中學之後,他就很少來見我了,隻跟我在網上聯系。
他不想别人知道他是我父親,他甯願别人認為我的繼父是我唯一的父親。
不過每次過生日,他還是會偷偷摸摸地來看我。
每次都會給我買一些小禮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