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着天青色長袍,身材颀長的少年站在石階旁,原本出塵的五官此刻寫滿了震驚之後的不解,甚至是茫然。
他站在那兒,紋絲不動,也不知站了多久,仿佛整個人都靜止了。
張眉娴愣了愣,心情複雜地看了他一會兒,直到張老太太催促的聲音傳來,她才回過神,擡腳離去。
臨出海棠居前,她回頭看了一眼,隻見他仍站在那裡。
此時,海棠居正堂内,苗姨娘依舊靜靜地跪在角落裡。
“此時已無旁人,你還是不肯說實話嗎?
”開口的是宋錦娘。
她這般說話時,語氣中自帶着一股威壓。
苗姨娘跪在那裡轉了個身,面向張巒一家三口,未語先叩頭。
“妾身有錯,請二老爺二太太責罰。
”
宋氏緊緊擰着眉心,沉聲說道:“你若當真覺得自己有錯,便将實情說出來!
”
“妾身……無話可說。
”苗姨娘低着頭,閉了閉眼睛。
宋氏抿緊唇,眼底一片冷然。
“不說便罷了,說與不說,真相已是一目了然了。
”宋錦娘眯了眯眼睛,若有所思地說道:“但你甯肯受罰也不肯站出來指認一個人人皆已看得一清二楚的真相,究竟是怕得什麼?
”
這根本說不通。
“是柳氏威脅你?
還是說——”宋錦娘頓了頓,手指輕叩茶幾:“她手中有你的什麼把柄?
”
苗姨娘隐藏在衣袖下的雙手微微顫動了一下。
“苗氏,今日之事我隻要你一句實話。
”張巒此刻也沒了避嫌的想法,與苗姨娘直言道:“這些年來,我知你并非心存他想之人。
你若當真有着不得已的難處,隻管說出來,我與芩娘絕不會置你于不顧。
”
“而你若堅持如此,便隻能自食苦果,你可想清楚了。
”
苗姨娘卻依舊隻道:“妾身甘願領罰。
”
張巒臉色沉沉地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再多說了!
來人——苗氏買通丫鬟芳蘭,暗中行挑撥離間之舉,實為居心叵測,不恭不順!
先将其帶下來重責二十鞭,再将其逐出府去!
”
不管如何,到底苗姨娘與此事脫不了幹系,事出有一便有二,他絕容不得一個算計他的正妻、背叛二房且心思隐晦陰險的人再繼續留在身邊!
宋氏聽得愣住。
她知道,丈夫重情義,這些年來雖對苗氏不聞不問,可因苗氏到底為他生下了長子張秋池之故,而一直不忍做得太絕。
而今這般直接要将人逐出府去,可謂令人吃驚。
苗姨娘聞言蓦然擡起頭來,看向張巒,瞬息之間,臉色已是慘白一片。
“二老爺……”她的聲音都微微顫抖起來,眼神也有些慌亂。
她不能被趕出張家……她并不怕一人孤苦,但她怕兒子此後無人相護!
“妾身願再領二十鞭,立誓此後再不離開西院一步,隻求二老爺二太太不要趕妾身出府!
”苗姨娘朝着張巒和宋氏不停地磕着頭。
很快,她的額頭就冒了血,洇在白皙的皮膚上尤為觸目驚心。
向來心軟的宋氏漸漸覺得有些不忍,甚至生出了可憐她的心思來,可轉念一想她甯肯如此也不願指認柳氏,又不禁氣從心來——況且,當年就是這個橫空出現的女人毀了她原有的一切!
她狠狠地掐了掐自己的手心,提醒自己不可有婦人之仁。
“二老爺的話你們沒聽清嗎?
還不快将人帶下去!
要由她磕到什麼時候?
”宋氏對一旁躊躇觀望的婆子說道。
婆子聞言趕忙應下,上前便拖住了苗姨娘的手臂。
“父親!
”
此時,一直站在外面的少年沖了進來。
張秋池攔在苗姨娘身前,阻止了婆子的動作,而後一撩衣袍,朝着張巒夫妻重重地跪了下去。
“父親,母親,姨娘體弱,兒子願替她領罰!
”
“此事與你無關,退下!
”張巒鮮少如此嚴厲。
他不是沒給苗姨娘為自己辯解的機會,甚至與她明說了會保她周全,可她仍執意包庇柳氏,且今日之事已然觸碰到了他與妻子的底線,這要他如何能忍?
!
張秋池抓緊了手指,轉身看向苗姨娘,急切地道:“姨娘,您究竟為何要非要如此!
為何不能将實情道明!
我自幼就聽您對我百般耳提命面,要我恭順父母,說您虧欠父親母親良多……可您如今又在做什麼!
”
此時此刻,他滿心疑惑之餘,甚至有些怒其不争了!
苗姨娘聽着兒子的質問聲,眼淚成串墜落,卻隻能無聲搖頭。
她不是不願說,不是不敢說,而是真的不能說!
她怕得不是柳氏,而是柳氏若将當年之事說了出來,那她到時才是真的罪無可恕,哪怕死也彌補不了了!
張秋池無聲紅了眼眶,聲音忽然低了許多。
“是不是因為我?
”
他看着苗姨娘的眼睛,似乎确定了一般:“是不是因為我,你才不敢把真相說出來?
是怕牽連到我?
”
姨娘向來心性淡泊,不愛争搶什麼,甚至面對父親和母親之時總是心懷愧疚。
這樣的一個人,她唯一的軟肋,除了她的兒子之外,還能有什麼?
這麼想着,張秋池的眼睛越來越紅,攥緊了拳頭,泛白的骨節死死地抵在冰冷堅硬的地上。
苗姨娘抿緊了蒼白的唇,緩緩地搖着頭。
“池兒,這都是姨娘一個人的過錯,與你沒有幹系。
”她垂淚道。
“怎麼沒有關系!
”如玉少年幾乎失态地道:“端午當晚,您确實去了後花園不是嗎?
那晚我也去了園子裡,本就是尋您去了——而您為何要與大伯娘勾結?
您從來沒有要圖謀的東西,除了保護我之外!
”
可這般保護,要他如何消受!
見他如此,張眉壽不由地心頭一緊。
她大約能體會張秋池此時的無助自責,甚至從他通紅的眼中看到了自恨的神色。
少年人心情正直純善,他心中認定苗氏所做的一切皆是為了他,所以才鑄下此錯,可偏偏他又不能去恨自己的生母,于是隻能恨自己。
他似乎陷入了一個艱難而尴尬的死局當中。
見他神情激動,似乎決意要迫苗姨娘說出真相,而苗姨娘更是決意不肯說,一直在旁觀望的張眉壽在心底輕歎了口氣。
恐張秋池做出偏激的舉動來,再亂上加亂,她到底還是開了口——
她有一個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