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秋池院中掌着燈,兄妹二人在堂中落座下來。
知道主子們要談的是要緊之事,阿荔和棉花皆去了外面守着,阿福和院中的仆人,也都被支了出去。
“大哥三元高中,我還未來得及當面同大哥道賀。
”張眉壽笑着道。
說話間,舉起了手邊茶盞,就如她臨去蘇州之前一般以茶代酒。
張秋池也端起茶盞,吃了一口,便擱下。
“二妹瘦了許多,想必來回路途颠簸,吃了不少苦。
”少年看着妹妹,眼底是真切的心疼。
而即便心中壓着的心事如同一座大山般叫他日夜無法喘息,此時仍是先問道:“二妹此行前去蘇州,一切可都還順利嗎?
”
“一切順利,姨母也已痊愈了,勞大哥挂心了。
”
張秋池便安下心來。
旋即聽張眉壽問道:“大哥瞧着也愈發清減了,可是在翰林院中差事辛苦,過于勞心?
”
張秋池搖了搖頭,含笑說道:“倒沒覺得如何辛苦,大約是托二妹和殿下的福,諸位大人待我都十分關照。
”
“怎不說是見大哥尚未定親,都想争着将大哥拐回家中做女婿呢?
”
張秋池有些不自在地輕咳了一聲。
“二妹就别取笑我了。
”
張眉壽也未不合時宜地多言玩笑之語,漸漸收起了笑意道:“大哥不是說有話要問我?
隻管問吧。
”
她要說的,和大哥要問的,應當是同一件事情。
誰先開口,并無區分。
臨到開口之際,張秋池卻有些猶豫了。
他想問。
卻又怕問了之後……一切都将不複從前模樣。
他很珍視眼前的一切,私心裡是不願意失去的。
但轉瞬,他又想到了自己同二妹的“相似之處”——清醒的活着,應有将磨難視作磨砺的勇氣。
“二妹有所不知,那日聞喜宴上……我見到了大國師。
”少年終究開了口,語氣透出些許緊繃。
“這件事情,殿下已寫信告知我了。
”
張眉壽并不瞞他,隻輕聲問道:“不知他與大哥說什麼了?
”
殿下着謝遷問過,自己也親口問過,但大哥并不願提及,殿下也無法勉強,唯有暗中命人留意着大哥,以免給繼曉可乘之機。
“說了些極古怪的話。
”張秋池道:“言辭間,他似乎知道我身上的怪病……”
“他或是知道的。
”
“可他為何會知道?
”
他眼神中俱是固執卻又患得患失的探究,張眉壽頓了頓,低聲道:“……我亦是不久前得知,他也生來便患有此種怪病。
”
張秋池神情微變。
國師身上也有這種怪病?
這是不是太湊巧了一些?
他本該去深究這個問題,可他此時卻下意識地選擇了暫時回避,繼而道:“他還問了我一句話——”
“什麼話?
”
“可曾疑心過自己的身世。
”
張秋池将這句多日來一直萦繞在心頭揮之不去,俨然已成心病的話複述了出來。
張眉壽心底微冷。
這殺千刀的妖僧,倒是極擅誅心!
她固然早已決定不會瞞着大哥,卻也不願他獨自以這種方式去接受答案——尤其是從那居心叵測的妖僧口中得知。
這些時日,大哥心中必是十分煎熬。
思及此,她滿心冷然散去,不禁微微歎了口氣,“大哥就不曾去尋他細問過此事嗎?
”
“我覺得二妹興許知道他為何這般說。
”
張秋池面上笑意勉強,語氣卻是真摯:“若是能從二妹口中問出來的話,我又何必去問不相幹的外人——且他顯然意在挑起我的好奇心,多半是在等我去找他。
倘若我去了,在不知他意圖的局面下,中了他的算計與挑撥,豈不麻煩?
”
若是二妹也當真不知,好歹也能跟他商量一二。
畢竟這些年來,二妹一直都是他的主心骨。
所以,他一直在等二妹回來。
張眉壽聞言被觸動,欣慰又窩心。
她家兄長,一直都這般冷靜理智,卻偏偏又無條件地信任着她。
“大哥……”
她開口,神情是從未有過的複雜與鄭重:“關于大哥的身世,我确是知道了些旁人所不知的隐情。
”
她至少要讓大哥先緩一緩才能直接說出口。
少年人渾身仿佛僵住了一般,隻一雙眼睛微顫了顫,未敢去看她。
好半晌,才艱難地開口。
“我并非父親的血脈……對不對?
”
竟是自己問出了口。
張眉壽想點頭,卻又突然不忍——雖然她清楚地知道,這份所謂不忍在眼下根本沒有任何意義,而她素日裡也非是多麼心軟的一個人。
可她到底沒能點頭。
但她知道,大哥必然是懂了的。
張秋池看向她,聲音微啞地問:“二妹……你是如何知道的?
”
四目相接,張眉壽從他眼底看到了一絲無聲卻濃烈的祈盼——盼着她也是被人哄騙了,盼着這消息并不可信,一切皆是一場鬧劇。
“我瞞了大哥兩件事,此事算是一件。
”
張眉壽看着他道:“另一件是,苗姨娘還活着。
”
張秋池神情大震,眼中俱是不可置信。
“二妹……你說什麼?
!
”
他甚至扶着椅子緩緩站了起來。
姨娘竟還活着?
這——怎麼可能!
“當年在莊子上,大哥給她端去的那一隻茶碗裡,被我動了手腳,使藥叫她假死脫身,瞞過了所有人。
”張眉壽與他道:“這些年來,我與她暗中不曾斷了往來,她改了身份,如今喚作田氏。
”
“……”
張秋池聽着這些話,隻覺得匪夷所思。
可他知道,二妹絕不會騙他!
“我當初之所以救下她,是有着自己的私心與盤算在。
因此不曾告知任何人,包括大哥在内。
”張眉壽實言講道。
她救下田氏确是出于私心,這一點她無意否認。
張秋池的品性擺在這裡,自不會去在意這些,此時更加沒有多餘的心思去在意。
“大哥的身世,我正是從她口中證實的。
”張眉壽最後講道。
張秋池的視線一時不知該落在何處。
原來是姨娘親口承認的……
竟是姨娘承認的……
實則他早已想到,若非是經過證實的真相,二妹必也不會這般肯定地告知他。
少年人動了動嘴角。
他不知此時是該為姨娘還活在這世上高興,還是該為這個已經無法轉圜的真相而感到悲痛和難以自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