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樣貌較之她印象中的人要年輕太多,可其鬓角處一點黑痣,已足以讓張眉壽确定自己沒有認錯。
這是柳一清,柳大人。
日後官拜内閣首輔,赫赫有名的‘楚地三傑’裡,其中一個便是他。
刹那間,張眉壽便憶起了祝又樘走了之後,被以司禮監掌印太監方謹為首的宦官當道的艱難局勢下,柳大人因拒絕與方謹一黨勾連,而屢次被陷害的過往。
當時大批清正的官員皆遭方謹構陷排擠,王華與蒼斌亦是因此被算計。
後來,張眉壽聯合李東陽、謝遷等幾位肱骨大臣設計鏟除方謹,除了彼時執掌錦衣衛的蒼鹿之外,也少不了柳一清的助力。
這是個極有風骨的人。
隻是朝局多變,當時幾位棟梁老臣的晚年過得也都并不如意,其中便包括死難瞑目的柳先生。
這些人的才幹真正得到施展的時段,僅在祝又樘在世之時。
彼時,祝又樘重用良臣,君賢臣能,抑制宦官,就連錦衣衛也在蒼斌的掌管下循規蹈矩,物盡其用,一改先前烏煙瘴氣的作風。
那段國強民安的歲月,被史官譽為“弘義中興”。
隻是當盛世達到頂點之時,祝又樘撐不下去了——
後來的一切,先是祝照昏庸無能,而祝照與其父皇一般英年早逝後,在無子嗣的情況下,張眉壽聽從首輔大臣程廷和的進谏,冊立祁王之子祝熜為新帝。
新帝不比祝熜無能,卻慢慢暴露出暴戾多疑、做事不顧體統的本性,而後更是近二十年不早朝,一心耽于煉丹求道。
如此之下,曆經數朝的元老良臣多難以報效,且官途坎坷。
眼前的柳一清,張眉壽在心裡稱他一句柳先生,一來是出于真心敬佩,二來是因柳一清曾任太子太傅,教導過祝照讀書習字。
張眉壽從過往中回神之時,忽然就道:“母親,我要父親陪我玩!
”
已經轉了身的宋氏一怔,而後忍不住笑了笑。
哪怕女兒近來表現的再懂事,可孩子總歸是孩子,玩心是改不了的。
可眼下張巒顯然沒有空閑陪她玩。
宋氏便柔聲道:“母親先帶你回海棠居,待父親忙完了正事,自會回去陪你的。
”
張眉壽卻不依。
“我就乖乖坐在這兒,不鬧父親!
”
她想做的事情,等父親回去可就來不及了。
宋氏無奈之際,已聽張巒說道:“将蓁蓁抱來吧。
”
雖然父親大人被驢踢了他心情很不好,但女兒的要求,他還是想盡量滿足。
女兒還小,尚且沒到需要十分避諱的年紀。
趙姑姑便将張眉壽抱了過去,坐在張巒身側的椅子裡,又特地給她備了點心在一旁的高腳小幾之上。
張秋池主動走到她身邊照看她。
那邊,中年男子有些為難地說起了事情的經過。
原來,他今日趕着毛驢欲進京,因天氣炎熱,正值晌午,便沒急着進城,而是在城外數裡外的一家茶棚歇腳納涼。
誰知這時來了一位老道士,見到他便啧啧稱奇,上前搭話。
還說什麼“閣下必是文曲星轉世”,“今次入京十有八九要中狀元”之類的話。
柳一清本就是進京趕考的舉人,聽了這話雖意外卻欣忭,正想邀老道士喝茶之時,卻又聽老道士說他有“邪氣萦繞,若想日後仕途通順,必須及早驅除”——
柳一清略一琢磨,就直言道:“晚輩所帶盤纏所剩無幾,來日有緣相見再請大師指點迷津。
”
意外之意就是我沒錢,您還是換個人忽悠吧。
老道士卻搖頭道相見是緣,他不為财。
柳一清愣住了。
須得知道,任何職業,尤其是這等高深莫測的職業,一旦不收錢,總會顯得更可信一些。
于是,柳一清将老道士認定為世外高人。
世外高人仔細地蔔了一卦,最後斷言災星附體于柳一清所騎的毛驢身上,他要立即施法驅除。
柳一清表示感激不盡,有請大師施展神通。
可結果卻是老道士施法施到一半,先是被毛驢一尾巴掃到臉上,緊接着一腳踢翻在地、無情地踩破了頭——且是拉都拉不住的那種!
老道士臨昏過去之前,目呲欲裂地拿拂塵指着毛驢道:“好你個畜生……修為竟如此之高!
倒是老道我小瞧了你!
”
說罷,便不省人事。
柳一清吓壞了。
連忙讓人幫忙合力将老道人擡上驢背,進城就近找了個醫館,趕緊幫忙包紮傷口。
醫館中人來人往,便有人認出了老道人。
“小時雍坊裡的張老太爺,前些年就瘋了!
”
“……”柳一清此時方才知道,他所認為的世外高人,竟是個瘋子!
他早該察覺的——在老人家拿點着的檀香去燙驢屁股的時候!
柳一清既懊悔又愧疚,當下不敢耽擱,從醫館裡借了頂竹輿,又雇了兩個腳夫,立即将張老太爺送回了小時雍坊。
後來的事情,不必說,張巒都知道了。
“……”
聽完柳一清所述,張巒和張敬,包括張秋池和張眉壽,一時間都啞口無言,不知該說些什麼。
原來被驢踢的背後,就連隐情也是這般荒誕……
張巒接受了事實之後,出言道:“既是如此,那此事怪不得兄台。
家父神志不清,反倒給兄台添麻煩了。
”
柳一清擺着手道:“論起因果,在下難辭其咎。
”
話是這麼說,但他心底對張巒不禁就添了一份好印象。
若遇到那等胡攪蠻纏的人家,免不了一頓麻煩。
恰逢那邊丫鬟上前奉茶,忙活了半日的柳一清早已口渴難耐,此刻見主人家好說話,老人家也無性命之憂,心下微松,便端起茶盞飲茶。
張眉壽趁此時機連忙扯了扯張巒的衣袖。
張巒剛要問女兒“怎麼了”,卻見女兒有模有樣地對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張巒見狀,配合地将頭貼近女兒的方向。
小女孩在他耳邊低聲說道:“若他騙人呢?
父親不如将他留住下來,待祖父清醒了再讓人離去也不遲。
”
張巒一愣之後,旋即搖頭無聲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