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聲音沙啞悲痛,滿腔愧責無法言喻。
蒼斌扶住老太太骨瘦如柴的手臂,卻根本無暇分心去出言寬慰什麼。
隻問道:“當真如張姑娘所言……是當今大國師?
”
聽得這夢魇般的名号,蒼老太太既怕又恨地咬緊了發顫的牙關。
“是……是他!
”
這個世人眼中的救世活佛……實則根本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鬼!
得了這句肯定之言,蒼斌隻覺得渾身血液驟然冷凝住,一時間甚至叫他無法動彈。
大國師……
阿鹿的眼疾,竟是大國師的手筆!
哪怕自得知阿鹿的眼疾非是天生以來,他便一直于暗中查探此事,可卻也從不曾疑心到繼曉身上——
在他眼中,這根本是毫無幹連之事……
蒼斌變幻的目光凝在老太太身後的湖藍色繡白鶴緞面迎枕之上片刻,再收回時,已然恢複了大半鎮定。
“……”
他雙手有力地扶握着蒼老太太顫抖不止的雙臂。
“事已至此,自有兒子來解決,母親不必多思……隻管說清楚些。
”
……
蒼鹿被帶回了自己院中之後,便獨自坐在廊下發呆。
王守仁過來時,瞧見的就是身穿寶藍色衣袍的少年,坐在半人高的廊欄之上,一條腿垂在外側有一搭沒一搭地晃着,另一條腿屈起,背靠在廊柱上出神的模樣。
“你怎麼坐在這兒吹上冷風了?
瞧這落寞的——”
王守仁就這麼走過去,邊出聲說着,一點兒也不擔心好友會被驚到,再不慎跌進廊外那片養着枯荷的池塘中去。
到底好友沒什麼旁的本領,聽力卻是一絕,定是一早就已經聽到他的腳步聲了。
果然,蒼鹿連動也沒動上一下。
隻歎了口氣,道:“蓁蓁和我父親此時都在祖母院中呢,我尋思着,他們這般避開我……怕是在說什麼與我有關的事情。
”
通透如他,瞎的是眼又不是心。
“蓁蓁此時也在嗎?
”王守仁有些驚訝。
他本是剛看完辯賽,想找好友說道說道來着。
“嗯……”
蒼鹿将自家祖母中毒,被蓁蓁救下一命的經過,細細地說了。
說罷,不由覺得十分過瘾。
今日之事,着實是處處透着不同尋常,而他前腳剛封了下人們的嘴,自己後腳卻痛痛快快兒地與好友說了一通……
不得不說,這種雙标的行為真的很微妙。
哎,沒辦法。
他實在是太享受這種說秘密談八卦的感覺了,即便是自家的。
這一刻,他隻慶幸自己大小是個主子,若是托生成下人之流,隻怕早被主家打死八百回了吧。
“蓁蓁還真成了小仙子了……”王守仁輕輕嘶了口氣,低聲歎道。
“可不能說出去,我已将家中人等的嘴均封得死死地了……”
王守仁“嘁”了一聲,翻了個白眼:“還用你交待麼。
”
論起對蓁蓁的保護程度,他自幼都更勝一籌的好吧?
咳,當然,也不是說阿鹿的心意不及他,主要還是大家自幼在智商這塊兒就有懸殊。
人越聰明,責任越大嘛。
“走,咱們去燈市逛逛,買些吃食回來。
”王守仁伸手去拉好友。
蒼鹿甩開他的手,無奈地道:“我現下可一肚子心事呢,哪裡有心思去買什麼吃食?
”
“蓁蓁和蒼伯父既是刻意支開你,顯然是如今不宜同你講——這是将心都替你操好了,你隻管放寬心該吃吃該喝喝,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這等坐享其成的好事,我盼還盼不來呢!
”
王守仁堅持将人扯了下來,邊勸道:“且待時機成熟了,必然還是要告知你的,總不可能瞞你一輩子吧。
”
蒼鹿聽得連連皺眉。
他這邊惆怅得不行,怎麼就成了坐享其成了呢?
不過……這麼一想,确實還怪輕松的。
且突然覺得自己備受愛護,簡直不要太受寵啊。
“快走吧。
”王守仁不由分說地拉着人離開了此處。
蒼鹿本還想拒絕,可轉念想到便是自己不餓,蓁蓁替自己忙前忙後,必然也該餓了——
于是,便心安理得地帶上小厮同好友離了府。
……
露和堂内,蒼老太太已大緻道出了事情的經過。
蒼斌眼眶泛紅,久久未言。
真相果真是如他所疑心的那般,阿鹿的眼睛,正是十四年前,尚在襁褓之中時,母親帶着芸兒他們姐弟二人出城去道觀中‘驅邪’那日,出了差池。
隻是先前母親未有同他完全說實話。
母親之前沒說,那日她在道觀裡,除了作法的道人之外,還見到了突然出現的繼曉。
“老太太方才說,當日您在道觀内,曾交出了阿鹿和芸姐姐的生辰八字?
”張眉壽正色問道。
蒼老太太聲音沙啞地道:“是……”
她當時一心想替多病夢魇的孫女、連日高燒啼哭不止的孫兒‘驅邪’,那道士如何說,她便如何做了。
“可又取了貼身之物?
”張眉壽又問。
蒼老太太點頭道:“除了貼身玉佩之外……還有阿鹿和芸兒的一縷胎發。
”
那一日的經過,是她心頭的噩夢,她翻來覆去地想了不知多少遍,故而才不曾遺忘這些細節。
張眉壽心中微沉,卻又松了口氣。
無論如何,總算是有答案了……
“彼時我見着繼曉出現,已隐約意識到是中了圈套,想來那道觀觀主必是得了他的收買脅迫……到底我此前就已見識過他的手段……那時膽戰心驚之下,什麼也不及多想,想着護好孩子,不管不顧地就離開了那座道觀——”
蒼老太太回想着當時的情形,語氣尚因痛苦而顫抖着:“我抱着阿鹿,阿黛抱着芸兒,就跑了出去……車夫将馬車趕得飛快,待至了半路,我才發覺阿鹿一直昏睡不醒,任憑怎麼叫也沒有絲毫反應,極為異樣。
”
她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在道觀中繼曉就已經對阿鹿動了手腳……
那時兒媳剛因病過世,她怎能再眼看着孫兒出事?
當即,她便是再如何膽怯恐懼,也是第一時間便将芸兒和阿鹿交付給了恰巧遇見的薛家太太,自己則獨自折返回去,見了繼曉——這是她犯下的過錯,她别無選擇。
聽至此處,蒼斌心中的疑團才悉數解開。
怪不得薛家太太那日會那般說——
而母親之前卻對他解釋,是芸兒的貼身玉佩落在了道觀中,她才連忙趕了回去。
原來這才是真相。
“老太太既是說了,何不幹脆說得再仔細一些!
”始終跪在一旁的黛媽媽含淚出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