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平什麼呢?
”宋錦娘看着她道:“正因怕你心中不适,家中之事,錢财也好,日常瑣事也罷,除了我自己院子裡的,我一概從不插手多問,皆握在你一人手裡而已。
更不必提我常年在外,真正呆在家中的時日少之又少。
至于生意上,我膝下無兒無女,最終都是你和三個孩子的——弟妹,你不像是如此蠢笨之人才對。
”
俞氏身體繃得直直地,視線落在宋錦娘身後垂着的青竹簾上:“道理是如此,可有些念頭根本不由人。
”
“既是這麼簡單的緣由,又為何拖到眼下才說?
”
“自然是低不下這個頭,不願承認是自己錯了——”
“是嗎?
”
宋錦娘緩緩搖頭:“可我不信。
”
“這便是實情,即便真到了公堂之上,也沒有第二種說法。
”俞氏抿直了嘴角,垂下的眼睛裡叫人看不清情緒。
可她的不安,似乎充斥了整個房間。
甚至除了不安之外,張眉壽還從她的神态和話語間察覺到了一絲心不在焉的感覺。
這樣的時候,俞氏還能有心思想别的嗎?
不,或者說,她的心思一直都在别的事情上——眼下所答,不過是下意識地在遮掩真相罷了。
思及此,她看着俞氏問道:“倘若真如舅母說得這般,單單隻是因為心中不平,那為何舅母偏偏要選擇與雲家聯手?
”
俞氏猝不及防聽到“雲家”二字,眼睫微微顫了顫。
張眉壽也不等她回答,徑直往下講道:“如此一來,會被對方捉住把柄,日後加以牽制不提——單說一點,舅母明知吳掌櫃已經被雲家收買,雲家圖謀挑起宋氏商号内讧,坐收漁利之心昭然若揭。
而舅母方才說對姨母掌控宋家生意之事不平,暗中所做卻等同要将宋家的産業拱手讓給外人,這适得其反的做法,豈不自相矛盾?
”
女孩子言辭思路清晰,宋錦娘目含探究地看着她,本就心神不甯的俞氏站在那裡,頗覺有一種無所遁形的壓迫感。
見張眉壽還在等着她回答,她近乎有些惱羞成怒地道:“當時想了便做了,一時腦熱……根本來不及想太多。
”
宋錦娘皺起眉,面上神情不怒自威:“俞氏,你當這是什麼地方,你又還有什麼依持?我今日來見你,可不是要聽你像個瘋婆子一樣胡言亂語!
”
得她呵斥,俞氏嘴唇顫了顫,道:“我承認是我下的毒,承認是我想害你……你叫人将我缢死也罷,關一輩子也好,我都無話可說!
為何你偏偏一再追問……我已然說了,沒有第二種說法!
”
“你死了便死了,确無什麼緊要之處。
”宋錦娘冷笑道:“但日後父親和阿聚,還有我這個做姑母的,要如何看待瑜哥兒他們,看來你也是半點不在意了。
”
俞氏臉色發白:“你不必拿他們來威脅我,他們是宋家子孫,此事同他們并無幹系,且三個孩子向來敬你重你,你憑什麼遷怒他們?
”
“母債子償,你藏藏掖掖不肯道明實情,我怎知他們當真就是無辜的?
”
俞氏已然紅了眼睛,語氣激動地道:“宋錦娘……我敬你向來對錯分明,坦蕩磊落,你無需刻意拿這話來試探我!
”
“試探?
你既覺得隻是試探,那不妨試一試便是,端看你敢不敢拿他們三個的日後去賭了。
”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俞氏察覺到她似乎特意咬重了“他們三個”這四個字。
俞氏心底掀起巨浪,站在原處渾身顫栗着,一雙通紅的眼睛裡滿是掙紮。
“姨母,既然舅母着實不願說,也無需再問了——不如去見一見雲氏商号的大東家,開誠布公地談一談,興許他能知道些什麼也說不定。
”張眉壽适時地道。
她看出來了,俞氏似乎很怕聽到雲家兩個字。
再有,看俞氏此時的模樣,除了是有把柄被雲家握在手中之外,她實在也想不到俞氏與雲家聯手的其它理由了。
果然,她話音剛落,便見俞氏蓦地擡起了頭看了過來。
“也好,事到如今,也該叫上你舅舅一同去見一見了。
”宋錦娘微微轉頭對阿湘道:“走吧。
”
“是。
”
“……等等!
”俞氏忙上前幾步,神情緊張地道:“不能去!
”
她想象不到那個男人會說出什麼話,做出什麼事……因為那根本就是個瘋子!
若她此次成功了且罷,可她偏偏失敗且暴露了……那男人未必不會當着老爺的面,以此作為要挾,讓宋家放棄追究此事!
想到這種可能,俞氏隻覺得天都塌了,叫她片刻都喘息不了。
見宋錦娘執意要走,她踉跄着撲上前去,抓住那車椅,“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
“阿姐……當真不能去!
”
她搖着頭,幾乎是淚流滿面。
宋錦娘閉了閉眼睛,似有若無地歎了口氣:“阿芝,你我本是一家人,這是求不來的緣分。
你别瞞了,我也不想再問了。
”
聽得此言,俞氏心中本就已經不堪一擊的堅持悉數崩塌。
“是……此生能與阿姐和老爺做一家人,是我的福分,怪隻怪我自己當年識人不清……”
她哭着道:“今日我将實情說與阿姐聽……不求阿姐能夠體諒,隻求阿姐幫一幫我想個法子。
我知這話過分厚顔無恥了,分明是我害了阿姐在先……哪怕覺得我虛僞,可在我心中,始終對阿姐是欽佩,愛重且感激的。
隻是我實在是太怕了,我不敢說,不敢去面對……這些年來我沒有一日不是心驚膽戰,便是做夢都要驚醒……”
宋錦娘聽在耳中,沒有多說什麼,隻道:“說就是了,聽罷之後,我自有衡量與分寸。
”
便是這不置可否的一句話,卻仍叫俞氏覺得心中有了些許依托,她鼓起勇氣講道:“……當年琪哥兒未滿三周歲時,曾生了場重病,我記得那時商号裡正是忙亂之時,老爺子和老爺還有阿姐,都不在蘇州。
我一個人帶着瑜哥兒和琪哥兒,又無助又害怕,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
偏偏琪哥兒他連日高燒不退,到了後頭,甚至就連城中的郎中都不願替他醫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