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謝兩府的繡娘緊趕慢趕,合力在五日内做好了一件嫁衣,林嬷嬷帶着立春和立夏半抱半扶的給婉姐兒穿上嫁衣,前來送聘禮的楊嬷嬷見婉姐兒病成這樣,立時吓了一跳。
婉姐兒眼睛明亮,雙頰嫣紅,看着很有精神,但她手腳一點兒力氣也沒有,竟連站都站不穩,這簡直就是回光返照啊。
楊嬷嬷心顫,想起二十天前婉姐兒在謝府吐血昏迷的情景,她壓了壓眼中的淚意,上前扶住她道:“林姑娘,夫人讓我來看看你。
”
婉姐兒定定的看了楊嬷嬷半響,半天後才認出她來,她微微一笑道:“怎麼是嬷嬷來了,我還以為是鐘嬷嬷來呢。
”
鐘嬷嬷是謝逸鳴的奶娘。
她低頭嬌羞道:“謝二哥在前頭嗎?
”
大家被她這一問弄得一怔,林嬷嬷最先回過神來,含淚點頭道:“在前面,在前面,”她強笑道:“在前頭拜見老爺呢。
”
楊嬷嬷隐隐猜到林老爺為什麼同意兩家的婚事了,林姑娘她隻怕也是時日無多……
“那可得去叮囑一聲,别讓他們喝太多酒,免得頭疼。
”婉姐兒輕聲叮囑道。
“哎!
”楊嬷嬷垂首應下。
林嬷嬷将換好嫁衣的婉姐兒扶到床上躺下,哄她道:“小姐,您躺躺,養好精神,待到了吉時奴婢再叫您。
”
所有人都強顔歡笑,不敢在婉姐兒面前露出一丁點的傷心,隻有林清婉一個人站在屋角那裡看着,淚流滿面……
她這五天跟着林江見了很多人,其中接觸最多的除了官衙裡的那些官員,便是謝家的那些人了。
她沒有見過謝二郎,但隻從她聽到的那些話來看,那是一個才華出衆,明朗開懷的男孩,今年也不過十六歲而已,正是最恣意的年華。
他跟婉姐兒青梅竹馬,九歲的時候就定下親事,彼此相親相愛,雖未成親,卻早已情根深種。
整個揚州城的人都知道這對小兒女感情深笃。
所以在婉姐兒偶感風寒,寫詩遙寄給遠在都城的他時,謝二郎就費盡心思的找了個借口和太學請假跑回了揚州。
等他回到揚州時,婉姐兒的病早好了,但小兩口還是高高興興的踏春遊街。
林江雖覺得兩個小孩胡鬧,但未來妹婿對他妹妹如此看重,他還是很滿意的,所以就沒有怪罪。
而謝夫人樂得兒子回家陪自己,也不斥責他,甚至都不提讓他回去讀書的事,任由他在揚州停留。
謝二郎在揚州的朋友不少,所以頭幾天陪完母親和未來媳婦,又聆聽了一下未來大舅哥的訓示後他就高高興興地騎馬跟他們狩獵去了。
說是狩獵,其實也不過是踏青,因為春天一般是不狩獵的,大家也就拿着弓箭裝裝樣子。
誰知道這一去他就再沒有回來,一向溫馴的坐騎突然發狂,帶着他沖進密林裡,他反應不及,一下從馬上摔下,腦袋直接就撞在了一塊大石頭上……
十六歲的少年就這麼沒了,可這件事中死的不止是他。
林清婉看着睜着眼睛看帳子的婉姐兒,她顯然心情很好,嘴角微微翹着,一臉的期待。
可是她知道,她的生命也快要消逝了。
從謝逸鳴出事到現在不過二十天而已。
婉姐兒将謝逸鳴的死攬在自己身上,覺得要不是她寫了詩寄給他,他也不會回來,他不回來也不會着了人家的道,白送了性命。
偏他死了她還不能替他讨回公道,讓害他的人得到應有的懲罰。
婉姐兒就在這種傷心絕望卻又自責的情緒中把自己逼到了絕境。
雖然隻短短相處了五天,但林清婉很喜歡這個跟自己同名同姓的女孩,希望她能夠得到幸福。
因為這點希望,林清婉沒有往前去,沒有讓婉姐兒看到她,以免打碎她的美夢。
白翁突然出現在她身邊,見她縮在這個角落裡,不由歎氣道:“就算你不讓她看到,等到了謝家她也會回過神來的。
”
林清婉看着床的方向低低地道:“能讓她多幸福一會兒也是好的。
”
白翁不太能理解這些凡人的想法,搖了搖頭道:“到前面去吧,上仙想讓你見幾個人。
”
林江正在招呼客人,他妹妹嫁給一個死人,實在算不上一件好事,因此并沒有大辦宴席,隻有幾個跟他比較親密的朋友和同僚心腹前來。
大家顯然對林江的這個決定很是不理解,所以大廳裡一片肅穆,不見一點喜色。
林清婉跟着白翁飄到林江身邊,擡眼打量坐在下首的幾個人,一個是刺史府别駕劉沛,一個是觀察副使孫槐,這二人她前兩天跟着林江去衙門處理公務時常見,知道他們都是林江的副手,且都是林江的心腹。
而另外兩人林清婉并不認識。
林江也知道她不認識,所以目光在掃過白翁後便主要與他們說話,讓林清婉認識他們深一些。
白翁在一旁解說,“那一身白袍,飄逸灑脫的美男子叫王晉,出自太原王氏,還是嫡脈呢,跟上仙是至交好友。
”
“那一個面色沉肅的叫淩雲,曾是上仙的同窗,現在府學中當博士。
”
淩雲和王晉都是今天才得到消息趕來,有許多的話想問林江,但劉沛和孫槐在這裡,他們之間不熟,有些話便不好開口。
王晉還罷,還能笑眯眯的應付,淩雲卻是沉着一張臉,連句話都不想說。
林江見罷,歎息一聲,扭頭對劉沛和孫槐道:“你們肚子也餓了吧,不如先下去用飯。
”
劉沛和孫槐對視一眼,知道上官肯定有話要與好友說,不由笑着起身道:“那下官等便先下去用飯,待到了吉時再來給林公道賀。
”
林江笑着颔首,讓人領他們下去用飯。
等人一走,淩雲的臉色更冷,王晉看看兩邊的好友,不由歎息一聲道:“浩宇,你這是何苦啊。
婉姐兒不過豆蔻年華,再大的坎熬一熬也就過去了,現在你讓她嫁到謝家,萬一将來她後悔……”
林江搖頭,撐着身子起身,給倆人鄭重行了一禮道:“累你們擔憂了。
”
他并沒有提讓他們照顧自家女兒的話,因為從窺天鏡中知,他們二人一個死在他女兒前,一個則聊聊不得志,别說幫自家女兒,自己都護不住。
林江歎息一聲,他也就能臨死前提醒他們一些,希望他們能邁過他們的坎。
見林江臉色蒼白,卻又神色堅定,倆人不由對視一眼。
林江有多疼愛自己的妹妹他們是知道的。
因為林家子嗣單薄,這一代他們能多出一個女兒來尤其珍貴,何況他們兄妹倆歲數還相差那麼大,林江幾乎是把妹妹當女兒養的。
如果一開始他們還擔心林江是顧忌其他才不得不利用婉姐兒的婚事,此時再看反倒像是他心甘情願一樣。
倆人正想深問,林管家已經從外面疾步進來禀道:“老爺,謝家的花轎到了。
”
王晉和淩雲立即跟着起身道:“婉姐兒也是我們看着長大的,她出嫁我們總要添妝,我們跟你一起去吧。
”
林江看了他們一眼,微微颔首,帶頭往春晖院去了。
林嬷嬷和楊嬷嬷早就把婉姐兒扶起來在床邊坐好,謝家派來的媒婆恭敬的立在一旁,并不敢造次,這門婚事說好不好聽點就是陰婚了,而且看林小姐的樣子,也像是命不久矣的模樣。
實在沒有喜氣可言,她哪裡敢說恭喜的話?
跟進來的淩雲和王晉也看到了隻能倚靠在林嬷嬷身上的婉姐兒,二人皆通些醫術,不必把脈,隻看她渾身無力的靠在林嬷嬷身上,卻臉色嫣紅的模樣便知道她要不好了。
倆人臉色微變,未婚男女皆定為夭折,是不能葬進祖墳,享受不到後世香火的。
謝逸鳴尚且如此,何況婉姐兒?
既如此,不如讓他們完婚,以後倆人至少還能享受到香火。
倆人的想法顯然和楊嬷嬷林嬷嬷的一樣,都以為林江是覺得小姐活不下去了才提議這門婚事的。
林江上前看着妹妹,婉姐兒擡頭對他微微一笑,目光掃過他身後的王晉和淩雲,沒有看到她想看到的人,不由蹙了蹙眉問,“謝二哥呢?
”
林江一愣,林嬷嬷抱着婉姐兒沖他微微搖頭,林江就從立春手裡拿過紅蓋頭,強笑道:“傻丫頭,他是新郎,自然是在謝家了。
來,哥哥背你出去。
”
婉姐兒眼裡閃過迷茫,林江已經把蓋頭給她蓋上,蹲下将她背起來。
婉姐兒趴在兄長的背上,感受着從他身上傳來的溫度,她一直混沌的大腦慢慢清醒過來……
“哥哥,林姐姐呢?
”婉姐兒輕聲問道:“我好似很久很久沒看見她了。
”
林江腳步微頓,然後若無其事的背着她往外走,低聲道:“她就跟在我們身邊,正看着我們呢。
”
“讓她跟着我,若是,若是……就讓她代替我。
”
林江幾不可聞的“嗯”了一聲,婉姐兒卻清晰的聽到了,她安心的靠在林江的背上,感覺到自己被輕柔的放進花轎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