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這個小孩兒,我頓時就皺起了眉頭,坐起來:“辛苦你,跟主人回個話,厭勝門李北鬥過來拜訪,請撥冗見一面。
”
那個小孩兒一聽我這話,表情也不好看了:“居士,這話粗鄙荒謬,我們這是清修之地,隻有師徒,沒有主仆——一聽就知道你們是凡塵的俗子,快請回吧,别玷污了我們的幹淨地方。
”
這話老氣橫秋的,從一個小孩兒嘴裡說出來,有一種很奇妙的違和感。
說着,他伸手就要把我們給推下去。
叫“主人”,顯得特别不尊重,跟喊舊社會奴才一樣?
程星河也出了一口氣:“喲,這話也是你主子教給你的吧?
快拉倒吧,我早看出來你身上沒人氣——你就别癞蛤蟆屁股插鳥毛——愣充大尾巴鷹了。
”
那道童不甘心:“哪怕我不是人,佛祖說過,有七竅着皆可修仙……”
白藿香也說道:“那也是天生的七竅,你這一身七竅,是雕鑿出來的,不算。
”
道童小小的身軀一下僵住了。
夏明遠剛把氣喘勻,對着白藿香的本事五體投地:“說的好!
白醫生好眼力,對了,你有地圖嗎?
能不能給我來一份?
”
白藿香瞥了他一眼:“什麼地圖?
”
“從你眼睛裡走出來的地圖——我迷失在你眼睛裡了。
”
我和程星河同時“噓”了一聲喝倒彩。
夏明遠連忙補了一句:“小孩兒,你那黃栗子木的關節鏽住了?
還不快去?
”
果然,夏明遠不聲不響的,早也知道小孩兒是什麼貨色了。
那個小孩兒一聽我們這一席話,表情悚然變色,回身就跑進去了,跟見了鬼一樣。
我到底是厭勝門的,雖然宗家的東西除了天生自帶的幾個,一直學不會,但其他的也算是有點研究。
這個小孩兒一身青氣來的不正。
一般來說,氣是從人身上散發出來的,就好像燈芯上的火,能散發出光一樣,是人帶動氣。
可這個小孩兒,一身關節都被那種怪異的青氣纏繞着,顯然是氣帶動了“人”。
它絕對不是個活人,硬要說,是個精緻的,能自己動的傀儡,一舉一動,一言一語,也是人設計好的。
這在行内叫“靈哥”,在東洋叫“式神”。
既然是被人家操作的,跟自導自演的傀儡戲一樣,不叫主子叫什麼?
而且,主家派出這種東西來迎客,好比用土坷垃放在盤子裡給你當茶點一樣,按規矩是極為輕浮不尊重人的,就是想戲弄戲弄我們,拿我們當傻子。
不把本事亮出來,對付可夠嗆能把我們當回事。
那小道童模樣韶秀,印堂上一顆端端正正的胭脂記,跑的跌跌撞撞的,還摔了一跤,一看跟真人一點區别也沒有——擱在去年這個時候,我可絕對辨認不出來它的真實身份。
能“人造”出這麼像樣的東西,裡面這位,不是我們厭勝門的,就是顧瘸子他們銷器門的,一報上了厭勝門,一準管用。
但我還真不記得這地方有厭勝門人,八成是顧瘸子他們銷器門的。
但是再一尋思,顧瘸子好像提過,說他們銷器門現在也沒人了。
現在科技發達,手藝人沒落了,很多老祖宗的老東西都失傳了。
果然,不長時間,裡面又出來了一個中年人,上下打量了我們一番,認出我像是領頭的,顯然有了幾分好奇:“你是厭勝門的?
有什麼貴幹?
”
這個中年人也是一身道袍,腦袋上讓一根藤條結了個發髻,下巴上一抹稀疏的山羊胡子,乍一看倒是仙風道骨的。
剛才那個靈哥道童跟在他後頭,小臉鼓鼓的,跟小孩子在鬧脾氣一樣。
我們幾個對看一眼,這就沒錯了——這個中年人确實是個人。
隻是——他的命燈乍一看跟普通人一樣,但是引了皇甫球的行氣上眼睛,能察覺出一絲很怪的顔色,我沒見過那種顔色。
自然也不是什麼普通的人。
我就客客氣氣的來意說了一遍。
中年人微微一笑:“我說呢,不過你找錯人啦!
你說的那事兒,我沒聽說過——碧玉,你聽說過嗎?
”
那個靈哥道童一個勁兒搖頭。
你這是裝啥呢,好比腹語藝人問傀儡一樣,純屬自問自答。
程星河就在一邊給我擠眼,意思是這個中年人不顯山不露水的,咱們幾個一起上,打開了山門再說。
事兒還沒查清楚就要打人家山門,這哪兒是先生,這不是土匪嗎?
我心念一動,就答道:“那就算啦,道長這一陣子事情不順利,心情不好,咱們就不打擾了。
”
夏明遠一聽,挑起了眉頭就要說話——意思是一句話就把咱們打發了,山白爬啦?
可程星河和白藿香都知道我說話做事不會沒原因,一起等了夏明遠一眼,把他一句話給壓下去了,隻好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的跟着我走。
果然,轉身沒走兩步,那個中年道人就把我們給叫住了:“等會兒!
”
管用了。
我回過頭,就笑容可掬的看着他:“您改主意了?
”
中年道人仔細的觀察着我,眼神十分新奇,這才說道:“這厭勝門的一直是做手藝活,擺厭勝術,什麼時候,出來能掐會算的劉伯溫了?
”
我連忙擺手:“您可别折我的壽,我這點雕蟲小技,還不敢張狂。
”
其實,也簡單,我看出來,他身後的檐角下,到門廊上,都有緻密的蜘蛛網。
一般來說,有蜘蛛網的地方,必定是長年累月無人打掃,跟灰塵是堆疊在一起的。
可這地方的檐角,分明纖塵不染,顯然時常清潔,可蜘蛛網還是每日新增,這在行内就不叫蜘蛛網了,叫煩惱絲。
而地下的回廊,地闆的縫隙裡,本來不該生長植物的地方,也出現了大蓬大蓬的金玉香(野花,花開黃白兩色。
乍一看是花生命力強,模樣也好看,可俗話說,野花不種年年有,煩惱無根日日生,這都不是什麼祥瑞,他肯定有什麼長久沒能解決的難處,正在困擾他。
中年道人看我的表情更感興趣了,往裡做出了一個“請”的姿勢:“請貴客進去詳談。
”
一走近,這才知道這個“蜈蚣庵”得名不光是諧音——整個建築狹長的鑲嵌在山石後,嘴尖尾長,确實很像是一條趴在山石上飲水的蜈蚣。
迎面一個影壁,寫着“武功庵”三個大字。
靈哥給我們擺好了吃食,站在了一邊盯着我們。
那些吃食也新鮮——都是這個季節沒有的東西,好比臘梅豆子,蜜柑,翠蘿蔔之類,鮮靈靈的倒是可愛。
我四下裡看了一圈,也沒看到什麼跟三奶奶有關的痕迹,心裡嘀咕了起來,就先按着規矩,跟中年道人商業互吹了一番。
這個道人自稱叫白雲山——跟清涼油品牌一個名兒。
以前也是個手藝人,天下大亂的時候,機緣巧合遇上了蜈蚣庵的師兄,因為幫師兄做了個幹活的靈哥,師兄愛不釋手,所以就把他也帶掣上來了,一直修行到了現在,隻是他們修行都不成功,師兄前陣子甚至還走火入魔,頭發白了一半,愁的他牙疼。
看來跟擺渡門的差不離,不過沒有擺渡門那麼出門,走的是閑雲野鶴的野路子。
“你說的那些人,我确實也是有所耳聞,”白雲山拿起了一個精緻的茶碗,啜了一口:“出家人不打诳語,慚愧,不過我不說,也是為你們好,那些“人”,可得罪不得。
”
原來,那些東西,是海羅刹。
我們之前遇上過羅刹鳥,和白虎局七苦塔裡的玉羅刹,跟羅刹夜叉挂鈎的,都不是善茬。
而所謂的海羅刹,是海裡的一種族群,跟鲛人海夜叉海姑子什麼的,屬于同一類的海中靈物,而海羅刹之中,也出美女,身姿窈窕,力大無窮,能單手折斷船錨。
當然了,也吃人。
我跟程星河對視了一眼,聽着怎麼跟啞巴蘭這麼般配。
這一次海羅刹過來,是聽說了他的手藝,請他幫忙把一個融化的金器複原。
我們立刻全精神了起來——自然是海生那個金器了!
“然後呢?
”
白雲山接着搖頭:“那個金器融的簡直暴殄天物,融的亂七八糟,我也複原不了,就隻好請他們回去了。
”
也算是個線索:“海羅刹住在什麼地方?
”
白雲山考慮了一下,才說道:“我說給你們,你們可千萬不要招惹她們——就在蜜陀島最東邊一個大榕樹的樹洞下頭,可别說是我說的。
”
這一趟沒白來啊!
而白雲山說着,滿懷希望的看着我:“李師兄來了也是緣分,你看,我這的風水既然不佳,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可不可以請李師兄幫着想想法子?
”
修行的人,跟什麼輩分,都一樣是互相稱呼師兄。
我一尋思,人家把事情說清楚了,我自然也要投桃報李,就指點給他:“你這的問題,就出在山下那個明月潭上。
”
白雲山一愣:“明月潭?
可這明月潭,不是藏風之水釀靈氣的嗎?
”
乍一看,像是,但是也得看跟你這地方,是不是相合。
那就是你這個庵堂向前,既然正對着明月潭,那每天太陽一出來,明月潭的水光會折到了你庵堂的乾方,也就是蜈蚣眼的位置,蜈蚣最愛在陰暗的地方蟄伏,又不喜歡亮光,這就形成了“邪光刺眼,水破天心”,也就是說明,在這裡修行的男人,目不識路,不能找到方向,隻能原地打轉,當然一事無成。
這水又是一路往東,就是“付之東流”的意思,說明你多努力,都是白費。
白雲山忙問:“那,有沒有什麼法子,可以解決啊!
”
我就告訴他,也簡單,那個水射了光,折在你這乾位,隻要拿一個大鏡子在這裡擋住就行了。
說着我給他找了具體位置——這樣的話,那道子光會反折到水面上,再陸續折幾個彎兒,越來越弱,就影響不到他了,等于給他的蜈蚣宅戴上個折射墨鏡。
而“付之東流”就更簡單了,隻要稍微改一下門口的朝向,對着水不是正東,也就行了。
白雲山聽得五體投地,對我是稱贊不疊:“厭勝有了這樣少主,那是厭勝之福,也是天下之大福,好!
好!
”
事情打聽清楚,我們就也告辭了,不過俗話說,上山容易下山難,上山已經那麼不易,一想到下去就有點愁得慌。
“對了,我再唠叨一句,你們可千萬不要去招惹海羅刹!
”送我們的時候,白雲山補上一句:“哪怕管理這一片水域的水妃神,以前,就是海羅刹裡出來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