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歌颔首領命:“是!
小女這個故事,是從一本古書中看到的,叫做‘有二乞為友’,大概意思是說,從前有兩個乞丐是好友,彼此無話不談,但親密如牙齒和嘴唇,也會偶有磕絆,兩人有時候也是争執,彼此惱怒,厮打起來,乞丐甲可能會打得乞丐乙鼻青臉腫,乞丐乙也可能惱怒之下,幾乎打斷乞丐甲的腿,雙方憤怒之時,都恨不得對方去死,當冷靜下來的時候,兩人又會和好如初,仍然如先前般親密。
”
“這樣的好友,倒也有趣。
”皇帝點頭,微露笑意。
“後來,乞丐甲因緣際會,參軍立功,步步高升,成了大将軍,威揚赫赫。
偶爾經過一座城池時,卻看到當年的好友乞丐乙。
雖然乞丐乙仍是乞丐,大将軍卻并沒有鄙視,依然将他視為故交好友,帶入将軍府,言談一如往昔。
乞丐乙也并沒有把他當做大将軍,依然當他是好友乞丐甲,彼此言談無忌。
結果有一天,兩人又争吵起來,進而動手,大将軍怒喝道,你給我去死!
然後,就有一大群的護衛沖了進來,将乞丐乙拖出去,亂棍打死了。
”
故事講完了,裴元歌擡眼,靜靜地看着皇帝。
乍聽之下,是個平淡無奇的故事,但皇帝卻微微蹙眉,似乎在沉思着什麼,眼眸中原本的淡淡迷茫失神緩緩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慣常的清明幽深。
同樣的好友,同樣的相處方式,前後卻有着截然相反的結果。
同做乞丐時,兩人同樣身強力壯,就算發生了争執,彼此動手相鬥,打得再狠,彼此再惱怒對方,就算恨不得對方去死,卻是誰也不能把誰怎麼樣,因為他們有着相同的實力,等到冷靜下來,還能夠繼續是好友;而當乞丐甲成為大将軍後,前呼後擁,侍衛侍從成群,一旦兩人再發生争執,他惱怒乞丐乙,已經有了絕對壓倒性的力量,能夠真的讓乞丐乙死去,而這種力量,是乞丐乙無法反抗的。
以前兩人打鬥再兇狠,冷靜下來還能為好友。
但現在乞丐甲惱怒時,乞丐乙已經喪命,就算乞丐甲冷靜後再想跟乞丐乙和好,也不可能了。
因為做大将軍的乞丐甲,對乞丐乙有着絕對的生殺予奪的權利,雙方并非處在力量對等的位置上。
作為大将軍的乞丐甲就有這種力量,何況他這個皇帝?
真話大部分時候都是不夠動聽,甚至刺耳的,他這個皇帝也會惱怒,甚至有失去理智的時候,他擁有着比大将軍更大的生殺予奪的權利,甚至,冒犯龍顔,本身就是大不敬能夠處死的罪名,如果裴元歌永遠對他說真話,他能夠永遠不惱怒得想要殺她嗎?
或者,不必殺,哪怕是責罰,或者隻是厭憎,對裴元歌來說,都可能是滅頂之災。
因為她沒有足夠的力量,來保全自己,抗衡他這位帝王。
人皆有氣性,皆貪戀生命……
短短的一句話,平平淡淡的一個故事,包含着多少引人深思的道理?
被故事點醒的皇帝立刻意識到了自己方才的失态,不過因為裴元歌點醒得很隐晦,倒也沒有不悅的感覺,倒是對裴元歌的機敏聰慧又多了一層認識。
他剛才一時失态,說出那樣的話,以裴元歌的立場,應該很難接話,答應不是,拒絕更不是,虧她轉瞬間就能想到“有二乞為友”這樣的故事,通過故事中的深意來提醒他。
想了想,皇帝倒又微微地笑了。
“你故事裡的意思,是說不能永遠說真話,那你講的這個故事,豈不本就是真話?
難道就不怕朕會一怒之下,命護衛将你拖出去亂棍打死嗎?
”
裴元歌答道:“皇上英明睿智,既能體會其中的深意,又怎麼會責罰小女?
”
“這句就又是砌詞恭維的假話了。
”皇帝歎道。
知道皇帝已經清醒過來,裴元歌微微松了口氣,微笑道:“皇上若是相信小女的話,那就是真話;皇上若是不相信小女的話,那就是假話。
其實,并非逆耳的都是真話忠言,順耳的也并非都是逢迎阿谀。
真真假假,并非在于小女的話語,而在乎皇上的心。
”
這話裡的意思,似乎是在說,她說皇帝英明睿智,是出于真心。
皇帝嘴角的笑意更深,搖頭道:“真是個刁鑽的丫頭!
朕聽過許多阿谀逢迎的話,屬你這句聽得最順心,知道為什麼嗎?
因為被你這麼一說,朕幾乎都要覺得,你是真的覺得朕英明睿智了。
裴元歌,你灌米湯的本事不小,不在你的機敏之下!
”微微地瞪了她一眼,轉開話題道,“說正事,你告訴朕這些,想要朕做什麼?
”
“小女初入宮廷,太後這邊小女尚能進言,但皇後那邊小女就鞭長莫及了。
”裴元歌神色微斂,也換了說正事的表情,沉靜地道。
這是她最大的弱點,空有機敏才智,謀劃算計,但因為在偌大的宮廷無人可用,因此想要做些什麼,就必須與人合作,或者宇泓墨,或者皇帝,而眼前這件事,最好的合作對象,當然是皇帝。
不過,禍兮福之所倚,這個弱點,同時也是她的依仗。
因為無人可用,必須要與人合作,有這個明顯的弱點在,縱然她表現出出類拔萃的聰明才智,也不會讓皇帝感到備受威脅,至少短時間内不會對她起防備警戒之心。
皇帝點頭:“朕明白了。
”
這句話的意思,無疑是說,皇後那邊的事情他會安排。
以皇帝對太後和皇後以及葉氏族人的防備和敵意,不可能在皇後身邊沒有安插眼線,大的動作不好做,但言辭挑撥這種事情想來綽綽有餘。
既然皇帝已經答應了,裴元歌也就放心地籲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