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割肉療病,她輕信了章芸,把她當做母親一樣敬重愛護。
那一年盛夏,章芸生了重病,渾身出滿了膿包,要把長出來的膿包一個一個挑破,再一點一點地上藥。
那樣繁瑣污穢的事情,連裴元華和裴元容都不願意接手,而她卻害怕丫鬟們照顧得不用心,整整半個月,她守在她的床邊,一次又一次小心翼翼地挑破膿包,上藥。
最後章芸好了,身上甚至連一個疤痕都沒有,而她卻勞累過度病倒了;那一年初春,她剛嫁入萬府一年,打理鋪子才剛起步,正是銀錢緊張時,章芸寫信說她急需錢用,她二話沒說,變賣豐厚的嫁妝,以及陪嫁的鋪子,湊足銀錢寄給她,被公婆說她心向娘家,給了她好一陣子的冷臉瞧,直到萬家的鋪子有了起色才算完。
但事後,她沒有一絲埋怨,也從未追讨過那些銀錢;
因為把她當做母親,女兒為母親做任何事都是天經地義的,所以,她從無怨言。
在裴府的時候,因為章芸的疼愛,她百般容忍裴元容的無理挑釁;在萬府的時候,因為記着她的慈愛,盡管主持中饋,打理鋪子,家務矛盾,生意競争,種種的磨練讓她浴火涅槃,變得機敏睿智,不再是愚鈍幼稚的裴元歌,可是,她卻從來都沒有懷疑過章芸别有居心。
她能夠看破生意場上所有的手段詭計,卻始終沒有看清身邊最親的人,隻是因為,相信,沒有防備心!
所以最後,遭受滅頂之災!
在被冰冷的湖水吞沒的那一瞬間,她怨恨萬關曉,怨恨裴元容,怨恨桂嬷嬷和白薇白芷,但在心底,最怨恨的,卻是不在眼前的章芸。
因為對章芸,她有着遠比那些人更深厚,更真摯的感情,卻沒想到,原來一切都是一場笑話,這位慈愛的姨娘,居然是她所有悲劇的幕後黑手!
“陪我一起沉下去,姨娘,你敢嗎?
”裴元歌的聲音很輕,卻有一種讓人心悸的力量。
那雙眼眸,似乎漆黑冰冷似乎不含任何感情,又似乎帶着近乎瘋狂的火焰……章芸不知道怎麼形容那種感覺,但是,這種眼神讓她感到危險和害怕。
一時間,莫名的身體僵硬起來,思緒似乎也被這樣的目光盯得凝滞起來,腦海中一片空白。
“你……”許久,章芸才找到自己的聲音,顫抖軟弱得連她都不敢相信。
這聲音也喚回了裴元歌的神智。
微微一笑,松開了章芸的手,那種令人感到壓抑沉悶的感覺也在瞬間煙消雲散,裴元歌舒适地感受着溫泉的溫暖,輕笑道:“姨娘害怕了,是不是?
隻是這樣就害怕了?
姨娘比我想象中的還要膽小懦弱啊!
”黑玉般的眸子輕輕一掃,紅唇微啟,輕輕地吐出幾個字,“既然沒這個膽量,那就滾吧!
”
沒有什麼,比這樣的神情,這樣的語句,更能表現出蔑視和不屑一顧了。
但這次,章芸甚至還來不及感覺到憤怒,方才那種莫名詭異的感覺似乎還萦繞在周身,讓她覺得,隻想離眼前這個豆蔻少女越遠越好!
顧不得自己周身都被溫泉水濕透了,章芸就這麼濕淋淋地跑了出來,連會不會着涼,會不會被莊子上的下人看到都不在乎了,一口氣跑回自己的廂房,喘息好久,才慢慢平靜下來。
見鬼了是不是?
小小的女孩,怎麼會有這麼駭人的眼神?
溫泉房内,裴元歌靠在枕石上,仰頭望着雕花的房頂,慢慢合上的眼眸中帶着一絲後悔。
還是沖動了!
原本以為,經曆過生死後,再次面對這些人,她已經能夠冷靜,沒想到方才被章芸一激,竟然又爆發出來,甚至沖動得想要跟她一起死在這溫泉房内!
的确沖動了,章芸是罪魁禍首,但這樣死太便宜她了,要奪走她所有的權勢,寵愛,财富,讓她活在活生生的地獄裡!
何況,還有裴元容和萬關曉,這兩個人,還好好地活着呢!
如果說鎮國候府的婚約,萬關曉有插手的話,那他現在應該就在京城。
不過沒關系,她相信,總會有再遇見的那天的。
正默默地盤算着,裴元歌猛地睜開眼,朝着身後望去,厲聲喝道:“誰在那裡?
給我出來!
”
綠蘿微動,露出一道炫黑身影,身材颀長,臉上戴着一個銀光閃閃的面具。
他倚在綠蘿前,雙手抱胸,雖然被面具遮着,看不到表情,但莫名的,裴元歌就是覺得,此刻他的臉上,必定帶着若有若無,難以捉摸的笑意,秀眉微斂:“又是你?
”
跟到莊子上來,這個銀面人是沖她來的嗎?
“好一招故布疑陣,請君入甕!
裴四小姐身為女兒身,真是可惜了!
”銀面人頗為惋惜地輕歎一聲,宛如黑曜石般的眼眸卻若有所思地盯着池水中的裴元歌。
因為要泡溫泉的關系,濡濕的黑發用一根白玉簪盤了起來,露出修長的脖頸,雖然披了紗衣,但被泉水浸濕後,更是輕薄得仿佛透明一般,緊緊地貼在羊脂玉般的肌膚上,加上溫泉房中氤氲的熱氣,若隐若現得更加引人遐思。
黑眸如玉,朱唇若點,原本清麗脫俗的容貌,在這樣暧昧的氛圍下,變得格外誘人。
除了那冷靜得有些不尋常的表情,無論怎麼看,這都是個豆蔻年華的美麗少女,雖然說大宅裡的女子都不易,但無論如何,才十三歲的小姑娘,怎麼就能夠這樣截然相反的兩張臉呢?
人前嬌憨無邪,人後冷靜睿智。
尤其這次對付姨娘的方式,故布疑陣,欲擒故縱,精彩得連他都想要為她鼓掌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