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從什麼時候起，覺得出風頭是沒必要之事了？

　　虛空中，吳妄孤零零地坐在棋盤後，身子朝着左側歪斜，手背撐在了面頰，低頭注視着下方的大戰。

　　他參戰了，但沒完全參戰。
。
。

　　此刻，吳妄正維持着天道之力的平衡，幫助衆神在鎮壓燭龍。

　　執掌大局者，非必要時，其實不用去沖鋒陷陣。

　　如此非但可以營造東皇太一的神秘感，還可将鎮壓燭龍過程中耗損的靈力，降到最低的程度。

　　燭龍。

　　大地之上，那漆黑的龍軀，猶如天地間最堅硬之物。

　　數百神靈構成的周天大陣；

　　數位強神的全力鎮壓；

　　水、土之力的圍追堵截；

　　人皇神農的全面爆發；

　　以上聯手，卻都隻是将燭龍暫時鎮住。

　　哪怕有熊茗這個死亡之神賦予的‘可死’特性，依然未能抵達燭龍的‘斬殺線’。

　　甚至，那具融合了混亂大道的神軀，竟還有愈戰愈勇的趨勢。

　　燭龍又被帝夋坑了一把，相當于将自身神魂與陰蝕大道，獻祭給了更高層次的混亂大道；此刻，燭龍就是混亂的使者，代表了這個天地間動與靜、混亂與秩序這般平衡的混亂一側。

　　吳妄靜靜思索着。

　　天道已将整個大荒天地搜查了八遍，帝夋的痕迹已被抹的一幹二淨。

　　甚至，如果吳妄願意，隻消得讓血海向外圍稍微擴散半圈，他就能将帝夋存在過的記憶，自衆生與衆神的心底抹去。

　　——這般行事當然沒什麼必要，隻是他能做到而已。

　　大荒天地内，東野諸神中，有神靈被帝夋控制了神魂。

　　趁大司命與自家少司命調兵圍攻東野的機會，吳妄已将那幾名老神神魂‘定點切割’。

　　順帶一提，自家少司命鬥法打架起來，那也是出塵絕世，一等一的好看。

　　此刻，東野局勢已經趨于穩定。

　　羲和被大司命軟禁；

　　她并未抵抗天庭對東野的鎮壓，隻是緊緊抱着最後的那隻金烏不肯松手。

　　順帶一提，月宮内的常羲，此刻已是癡癡愣愣地坐在月桂樹下，神情有些恍惚。

　　天道已開始給常羲暗示——轉生一次，重新開始，或許是不錯的選擇。

　　至于這般暗示有沒有作用，那就要看常羲自身之悟性了。

　　如此，大概過了半個時辰。

　　吳妄所見，天外衆神已正式加入了對燭龍的圍剿。

　　雖然他們隻是在外圍遊走，在大戰的邊緣甩出道道攻勢，對戰局無法起到決定性作用，卻也算賣了一份力氣。

　　若非為了應對未來的大劫，吳妄豈會如此費心。

　　瞧了眼袖中的萬古玄冰，吳妄引渡一縷靈力，開始呼喚母親自這般‘自衛’的狀态恢複過來。

　　這是大道之間的交流，倒是要花費一些功夫。

　　母親身周包裹着一縷玄妙的道韻。

　　這般道韻吳妄再熟悉不過，那是來自未來才會顯化的一條大道，名為太一，源于東皇鐘。

　　鐘确實時刻守護在母親與精衛身邊。

　　此刻，吳妄略有些分不清，到底是自己在追求一個完美的結局，還是鐘靈在追求一個完美的、關于主人的故事。

　　又或者說，鐘靈這般追求完美的執念，本就是另一個‘慘勝的我’，心底執念的投影。

　　天外虛空中，吳妄目光注視着琉璃城中，鐘靈正在金薇的神魂旁浮浮沉沉，似乎還在說着什麼悄悄話。

　　吳妄心念一動，她們的對話聲就在心底劃過。

　　精衛正在贊歎：“燭龍好強，這麼多強神圍攻都能不斷反撲。
”

　　鐘靈在那一陣大言不慚：

　　“毛毛雨啦，這點算啥！
這是我家主人想鍛煉鍛煉這些先天神，此刻正在虛空中注視着此處，沒有直接出手。

　　這要是主人出手，哼哼！

　　估計兩個時辰内能拍死燭龍吧，要不就三個時辰……”

　　最後這句，卻是氣勢弱了下去。

　　精衛輕笑了幾聲，又感慨道：“天外一夢，卻是讓我與他多了許多了解，我知他不易，也能體諒他這一路走的艱難，終究是我沒能幫上他什麼，心底反倒是更想喊他一聲哥。
”

　　“精衛大人，您可不要吓我，”鐘靈忙道，“您跟主人的感情，肯定是很純潔的夫妻之情！
”

　　“嗯……夫妻什麼的，那都是後話，他心意如何，我卻、卻也沒直接聽過。
”

　　此刻的精衛應是含羞帶怯、俏臉绯紅。

　　“您在很多時候，都是主人的精神支撐呢。
”

　　“是嗎？
”

　　“當然是！
”

　　鐘靈嘻嘻笑着，小聲嘀咕道：“雖然是在其它并行的歲月。
”

　　“什麼歲月？
”

　　“啊，看！
武神開始給燭龍修腳了！

　　不愧是武神呐，這麼快就掌握了攻擊大型怪物的必要手段，天外首席修腳大師的名頭，非武神大人莫屬了！
”

　　精衛的神魂眨眨眼，很配合地主動轉移了話題。

　　鐘靈這轉移話題的能力，應該算是她所有能力中唯一的短闆了。

　　城外的激戰還在繼續，城内已是空空蕩蕩，能親眼目睹《五百神靈鎮孽龍》這場大戲的生靈，也是少之又少。

　　因為戰鬥爆發在吳妄化身炸出來的‘乾坤球’内，實力不足超凡境的生靈，也就是看個煙花燦爛，聽個噹噹噹噹。

　　吳妄心底，那兩個聲線清脆空靈，又各具特色的女聲，也在不斷的交流着。

　　她們談天說地，像是多年的老友。

　　吳妄能清晰地感覺到，鐘靈對精衛有一種遮掩不住的尊敬，又突然想到，唯一能跨越一條條歲月線的就是鐘靈。

　　現實是唯一的；

　　可能性是并行的；

　　當前的【現實】，雖是鐘靈不斷調整、一步步促成的，但鐘靈本身的感情寄托，卻是在她誕生的那條歲月線。

　　‘我好像一直忽略了鐘靈的情感需求。
’

　　吳妄摸着下巴沉吟一陣，手背托着臉頰，低頭注視着琉璃城外的大戰，思緒卻不知飄飛去了何處。

　　對燭龍這般老前輩，就，很不尊重。

　　……

　　“這燭龍怎麼如此難纏。
”

　　大戰中，神農一拳轟在燭龍額頭，打了燭龍一個趔趄，自身也被反震之力推的化作流星，閃遁千裡、眨眼沖回。

　　神農并不急向前，而是站在一旁思索對敵之策。

　　此刻不能說是勝券在握，可以說是勝利觸手可得。

　　燭龍這般瘋狂掙紮，也讓周遭衆神身處危險邊緣，但天道之力加持各處，讓衆神此刻進退從容有度。

　　何為天道之力加持？

　　試想，自身有源源不斷的神力，即将遭遇危險，心底就會有強烈的預警；

　　當一旁先天神打出攻勢時，自己‘心靈福至’，心神還沒反應過來，神軀已打出了配合的攻勢。

　　另，那三百六十名按周天星鬥大陣排位的神靈，不斷在天道的指引下轉換方位，每次都是精準無比，且讓這大陣發揮出了近乎完美的威力。

　　這就是天道之力的加持。

　　若是換個角度來看，在天道與數百神靈合力之下，燭龍還能越戰越勇……

　　當真不愧至強者之名。

　　衆神隻要看一眼，在燭龍正面，手持八把神兵浴血奮戰的武神，就會莫名地熱血沸騰，想下去跟燭龍玩命搏殺。

　　曾積壓在他們心中的恐懼在不斷消退；

　　曾覆蓋在他們頭頂的陰影，此刻正越發黯淡。

　　有神高呼燭龍的罪狀；

　　有超凡者怒斥燭龍的不仁；

　　在那琉璃城西南的高地上，更是有一群祭祀引導此地衆生，不斷高呼着武神之名，以衆生之念力，為武神增幾分微光。

　　神農腳下浮現出一層層光圈，自身閃耀着讓人無法直視的光芒。

　　且聽風嘯！

　　神農背後浮現出諸多異象，自身身形竟陡然而長，瞬息間化作千丈高，道軀各處透出了璀璨光亮，宛若要随時炸裂開來！

　　看這人皇法相，面容七竅金光爆射，左手高舉拿捏天穹！

　　而後掌中握長槍，神目鎖定燭龍脖頸，一槍自高空墜落。

　　武神一聲大吼，突地抱住燭龍一根腳趾，猛地朝左側晃動，将燭龍想要躲避的漆黑神軀直接定住一瞬。

　　空中數百神靈沐浴無邊星光，一條條鎖鍊瞬息間凝成。

　　吳妄于虛空之中輕輕揮手，天道之力鎮壓而下，那激戰之地的乾坤大道再次爆發，将燭龍狠狠地鎮壓在原地。

　　神農一槍砸落，燭龍黑血噴濺百裡，神軀狠狠地踉跄了幾分，但很快就掙紮着朝神農法身沖撞、撕咬。

　　神農猛地張口吸氣，額頭似有一團火焰跳動，身形再次膨脹。

　　這一瞬，神農面前就是兇焰滔天的孽龍，雙腳踏在這大地之上，汲取着此地的大地之力，聆聽着人族生靈之聲。

　　不，不隻是人族。

　　整個天外世界範圍，生活在大地之上，開啟了靈智、懂得了守護、知曉了禮教、明尊愛之意的生靈，盡皆聆聽到了那一聲低沉的呼喚。

　　他們看向了燭龍被困殺之地。

　　他們下意識地選擇了閉上雙眼，回應着那聲呼喚。

　　天地間，微弱的熒光跨越了乾坤，朝神農彙聚而去，從瑩瑩點點彙聚成涓涓細流，而後凝成江河浪濤，波濤澎湃，遮天蔽日。

　　神農那高聳的道軀不斷凝實，對燭龍揮砸出的攻勢，越發的沉、穩、重，将那漆黑的龐大龍軀打出了一片又一片裂紋。

　　人道至強！

　　虛空中，注視着老丈人大顯神威的吳妄，目中泛着幾分笑意。

　　神農老前輩的心願是幹翻帝夋的天宮；

　　帝夋被他收拾了，讓神農老前輩打打燭龍，倒也是不錯的老年活動，以後也能多點給下一任人皇吹噓的資本。

　　“嗯？
”

　　吳妄突然皺眉，目光落去了這場神戰的邊緣。

　　就在那乾坤封鎖之外，那身着黑白長裙的運道女神，此刻正愣愣地注視着其内的情形，目光時而泛着糾結，又時而泛着絕望。

　　吳妄手指晃動，天道之力悄無聲息地包裹了運道女神，略作推演。

　　“鐘？
”

　　“主人，我在！
”

　　鐘靈的響應，倒是頗為迅速。

　　吳妄直接問：“小岚獲得運勢之道，是今後能赢過大劫的必須條件之一嗎？
”

　　“不是，”鐘靈緩聲道，“小岚主母所承擔的作用，換做其他強神都是可以的；您還記得嗎？
此前您見過的，搭救小岚主母的過程。
”（注1）

　　“記得。
”

　　吳妄心底劃過了幾幅畫面。

　　鐘靈笑道：“我無法對您闡述太多，不然會引起因果大道的反噬，您大概推演下就好了。
”

　　吳妄緩緩點頭。

　　他道：“既然這樣，我試試能否救運道女神吧。
”

　　“哈！
”

　　鐘靈自吳妄面前現身，半透明的少女身姿、帶着幾分嬌嗔的表情，都讓吳妄恍然以為，這是個有血有肉的大活人。

　　鐘靈哼道：“果然是又要多一個主母大人！
”

　　“别瞎說，”吳妄笑罵，“我跟運道女神有什麼交集嗎？
這天地間，漂亮的神靈多了去了，我有見一個愛一個嗎？
你不要诋毀本天帝的品行！
”

　　“誰知道呢，我去陪精衛大人了！
”

　　吳妄笑道：“你跟她倒是感情不錯。
”

　　鐘靈嘻嘻笑着，身形咻地一聲消失不見。

　　吳妄自虛空起身，周遭桌椅坐墊化作灰塵歸于虛無。

　　他低頭打量了下自己的身形，一步邁出，眼前光影轉換，已是站在了那大戰的邊緣之地，對前方不遠出神的女神緩聲道：

　　“運道女神，要談談嗎？
”

　　運道女神身子輕顫了下，她并未轉身，隻是略微扭頭，見到了身後那年輕的天帝。

　　簡單的黑衣、修長的神軀、還行的面容、自信且從容的微笑。

　　吳妄負手前行，走到了運道女神身旁，擡頭注視着衆神圍剿燭龍的畫面，嗅到了那一縷溫和的清香。

　　“東皇陛下。
”

　　運道神略微欠身，“您不出手嗎？
”

　　“給大家鍛煉的機會吧，我在天外已經鬥法太多了。
”

　　他道：“此前多受你關照了，還有那敵皆厄運的神術。
”

　　“倒是我有些不自量力了，”運道神苦笑了聲，一雙桃花眼泛着淡淡的無奈，“稍後可否請東皇陛下，将我屍骨葬在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
”

　　吳妄不由默然。

　　“我或許有辦法幫你。
”

　　“我與燭龍同命，”運道女神苦笑道，“這是母親給我設下的保命之法，沒想到此時卻成了我必須面對的難事。
”

　　吳妄正色道：“我能幫你解除這神術。
”

　　“不必了。
”

　　運道神眼底泛起了少許茫然：

　　“我已經存在了無數歲月，心底也已有些疲乏，再讓我接受天道統轄，為天道賣命，我卻是做不到的。

　　更何況，我的運勢大道，與天道本就不能相容。

　　就算我能活過今日，接下來也必會遭厄途。

　　現在，我隻問你一個問題。
”

　　“阿姨，問就好。
”

　　“阿！
”運道女神額頭挂滿黑線。

　　吳妄亮了下袖口，露出了母親的本體玄冰。

　　運道女神面露恍然，笑道：“你确實算是我的侄子……蒼雪能有你這般子嗣，真好。
”

　　“阿姨。
”

　　“能不能别喊！
”

　　“可以，姨，”吳妄目中寫滿真誠，“你還有更大的舞台，這天地間還有太多東西，是你沒體會過的。
”

　　“我終究是燭龍的女兒，就如帝夋的子嗣一般。
”

　　運道女神笑道：

　　“你不介意，不代表着你的臣子不介意，你不排擠我，不代表他們不排擠我。

　　東皇陛下，我知你重感情，明仁義，有着許多先天神沒有的熱心腸。

　　但這件事，還請尊重我的選擇。

　　而且，我還有一些恩怨，要與燭龍了結……為了母親。
”

　　吳妄并未多說什麼，站在運道女神身旁，注視着前方的大戰。

　　過了一陣，他突然道：“你知道，我之前因為誤會，恨你怨你了很久。
”

　　“哦？
”

　　運道女神問：“為什麼？
”

　　“都說了，是誤會，”吳妄笑道，“可需我幫你做什麼？
”

　　“幫我恢複我的大道。
”

　　“可。
”

　　吳妄話音落下，天道之力包裹運道女神，一朵朵蓮花自運道女神身周綻放，這女神的氣息迅速充盈，身周出現了粉色的花瓣。

　　大道複蘇。

　　“你不怕我去幫燭龍嗎？
”

　　運道女神低喃着，目中卻燃燒起了一團火焰，心底劃過了一幅幅血淋淋的畫卷。

　　吳妄歎道：“那就算我交友不慎。
”

　　她微微抿嘴，沒有再多說什麼，目光死死盯着燭龍的龍首，先是一步邁出，身形卻顫抖了幾次，似乎就要退回來，又突然甩手打了個自己一個耳光，修長的脖頸間發出了半聲低吼。

　　她身影化作一束黑白相間的神光，對燭龍正面沖撞。

　　“燭龍！
母親她到底做錯了什麼！
”

　　……

　　（注1：四百一十四章劇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