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蒙蒙亮,一行隊伍便離開了澹州港。
既然是聖駕,陣勢自然非同一般,雖然各式儀仗未出,可是前後拖了近三裡 的隊伍,密密麻麻的人群,拱衛著正中間那輛貴氣十足的大型馬車,看上去聲勢驚人。
澹州城的百姓們跪在 上,恭敬 向離開的皇帝陛下磕頭,或許這是他們這一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到皇帝的機會,身為慶國的子民,誰也不願意錯過。
範閑騎著馬,拖在隊伍的後方,面帶憂色 看著遠處行走在官道之上的隊伍。
他馬上就要隨侍陛下去大東山廟祭天,然而他的心中充滿了不安與惘然。
昨天夜裡,他與任少安私下碰了個頭,才知道原來陛下之所以選擇大東山祭天,並不僅僅是因為陛下開始想念自由的空氣,當年的相逢,澹州的海風,而是因為……原本最初打算的在京都慶廟祭天,卻出現了很難處理的困難。
什麽困難?――京都慶廟裡沒有人有資格主持這麽大的祭天儀式!
這真是一個很荒謬的理由。
慶國向來信仰刀兵,雖敬畏鬼神卻遠之,尤其是在當今陛下的影響下,神廟一系的苦修士力量在慶國日漸衰弱,北齊苦荷為首的正宗天一道更是無法進入慶國的廟宇體系。
而唯一剩下的幾個德高望重 大祭祀卻在這幾年裡接連出了問題。
首先是那位大祭祀自南荒傳道歸京後,不足一月,便因為年老體衰。
感染風疾死亡。
而二祭祀三石大師。
卻是慘死在京都郊外 樹林裡。
範閑隱約能夠猜到。
慶廟大祭祀 死亡應該是陛下暗中所為。
隻是這樣一來。
如果要祭天,還真能去大東山了。
那裡畢竟是號稱最像神廟 世間 。
最玄妙 所在。
天下香火最盛的 方。
可……僅僅就是因為這樣一個有些荒唐 原因嗎?
範閑一夾馬腹,皺著眉頭跟上了隊伍。
聖駕 護衛工作有條不紊 進行著。
並不需要他操太多心,尤其是看著那些夾在禁軍之中。
多達百人以上 長刀虎衛。
他更應該放心。
七名虎衛可敵海棠朵朵,一百名虎衛是什麽概念?
他應該放心,可他依然不放心。
在很多人的概念中。
範閑大約是個玩弄陰謀詭計 好手。
但自家人知自家事。
他明白自己的算計實在稱不上如何厲害。
以往之所以能夠在南慶北齊戰無不勝。
那是因為他有言冰雲幫襯,有陳萍萍照拂。
最關鍵 是……他最大 後台是皇帝,以此為靠山,遇山開山,哪裡會真正害怕什麽。
可如果一個陰謀的對象針對的就是自己 靠山。
範閑自忖自己並沒有足夠 智慧去應付這種大場面。
他把自己看 很清楚,所以格外小心敏感。
想到那椿從昨天起一直盤桓心中 疑問。
更是感到了絲絲警惕。
皇上出巡。
這是何等樣 大事。
就算自己當時在海上飄蕩,斷了與監察院之間的情報網絡。
可是……主持京都院務 言冰雲一定有辦法通知自己,啟年小組的內部線路一直保持著暢通,為什麽言冰雲沒有事先通知自己?
他召來王啟年。
問了幾句什麽。
得到了院報一應如常的回報,忍不住撓了撓頭。
沒有再說什麽,自嘲一笑,覺得自己太多疑了,有些病態――
走的是陸路。
也隻花了幾天時間。
便看見了那座孤懸海邊。
擋住了萬年海風。
遮住了東方日出,孤伶伶。
狠倔無比 像半片玉石般刺進天空裡 那座大山。
範閑騎著馬,跟在皇帝的車駕之旁。
下意識裡搭了個涼蓬,眯著眼看著那座大山讚歎了起來。
這已經是他第三次看見海邊 大東山了。
然而每次見到,總是忍不住會歎息一聲,感歎天 造化之奇妙。
如斯壯景,怎能不令人心胸開闊?感歎之餘,範閑也有些可惜與惱火。
在澹州一住十六年,卻根本不知道離故鄉並不遙遠 方,便有這樣一處人間聖 ,不然當年自己一定會拉著五竹叔經常來玩。
雖然朝廷封了大東山 玉石挖掘,但是並不嚴禁百姓入廟祈神,如果當年範閑時常來玩,想必也沒有人會阻止他。
不過如果他還是一個孩子,今天想進大東山,便沒有那麽容易了。
山腳下旗幟招展,數千人分行而列,將這大東山進山 道路全部封鎖了起來。
在三天之前,聖旨便已上了大東山,山上廟宇的祭祀修士們此時都在山門之前恭謹等候著聖駕,而那些上山進香火 百姓則早已被當 的州軍們驅逐下山。
這座孤伶伶的大山,此時數千人斂聲靜氣,一種壓抑 森嚴 氣氛籠罩四野,這一切隻是為了那一個人,那天下第一人。
姚太監踩上了木格,從大車內將一身正裝,明黃逼人的皇帝陛下從車內扶了出來,皇帝站在了車前 平台上。
沒有人指揮,山腳下數千人齊唰唰的跪了下去,山呼萬歲。
皇帝面色平靜 揮揮手,示意眾人平身,被姚太監扶下車後,便很自然 脫離了太監的手,雙手負於身後,向著被修葺一新,白玉映光的山門處走去。
洪老太監跟在陛下 身後。
範閑又拖後了幾步,平靜 留意著場間 局勢。
走到山門之下,那幾位穿著袍子 祭祀恭敬 向皇帝再次行禮,然後極其諂媚 佝著身子,請陛下移步登上,聆聽天旨。
範閑看著這幕。
在心底暗自笑了起來。
慶國 僧侶果然不如北齊那邊的有 位。
皇帝卻沒有馬上移步。
看著華美 山門。
溫和笑著說道:“第一道旨意是月前來 。
朕來 確切時間是三日前定 ,廟裡 反應倒是挺快。
隻是不要太擾民生。
一座山門便如此華麗,當心東山路沒銀子。
”
那幾位祭祀面色一窘,那位東山廟 主祭顫著聲音解釋道:“陛下,隻是一座山門。
峰上廟宇還如二十幾年前那般。
絲毫沒有變過。
”
皇帝微微一笑說道::“如此便好。
”
在一旁匆匆趕來侍駕的東山路總督大人何詠志擦了擦額頭 汗水,心想自己莫要拍馬屁拍到馬腿上,幸虧陛下後面的話語算是溫柔。
皇帝看了這位總督大人一眼,皺眉說道:“朕給你信中不是說過。
讓你不要來?”
何詠志總督乃天下七路總督之一。
雖比薛清的 位稍弱。
可也稱得上是一品大臣,但在皇帝面前。
卻沒有絲毫大人物的風範。
苦笑說道:“陛下難得出京。
又是來 東山路。
臣及路州官員俱覺榮彩。
怎能不前來侍候。
”
很明顯,七路總督都是慶國皇帝最信得過 親信之臣。
皇帝笑罵道:“滾回你的澹州去。
總督統領一方官軍。
做好份內事便罷,朕身邊何時少過侍候的人……”他看了身後的範閑一眼,說道:“有範提司跟著。
你就回吧。
”
何詠志不敢反對,知道這位陛下雖然面相溫和。
但向來說一不二,也不敢再耽擱。
複又跪下叩了個頭,與範閑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便急匆匆 領著人回到總督府所在 澹州去了。
範閑微笑看著,一言不發。
……
……
大東山極高。
如果以範閑 計量單位來算。
至少有兩千米,而在這座山四周除了大海便是平原。
兩相一襯,愈發顯得這座山峰突兀而起,高聳入天。
若要登臨而上,無人不覺心寒。
好在大東山臨海一面是光滑無比 玉石壁,而在朝著陸 的這邊卻是積存了億萬年來 泥土生命,石階兩側,青草叢生,高樹參天而起,枝葉如綠色 小扇遮住了夏日裡初起 陽光,隨著山風輕舞,就像無數把小扇子,給行走其間 人們帶去絲絲涼意。
或許正是如此清幽美景,才給那些上山添香火 百姓們勇氣,讓他們能夠走完這似乎永遠沒有盡頭的石階。
數千禁軍布防於東山之下,隨著皇帝登臨東山祭天 是洪老太監、範閑、禮部尚書等一乾大臣,還有數名太監隨侍,逾百名 虎衛也警惕 散布在皇帝 四周,隻是他們走的不是石階而是山間的小路,要更困難一些。
萬級石階著實很考驗人 毅力與精力,百姓們都把這條長長的石階稱為登天梯,隻有登上去了,才顯得心誠,才能憑借東山之廟 神妙作用治療病患。
然而今日這行卻是不是百姓去求神。
行走在石間的虎衛們還能支撐,就連那些太監似乎都還猶有餘力,可是禮部尚書和任少安這些文臣卻快挺不住了,顧不得在陛下面前丟臉,一個個扶著腰,喘著氣。
範閑自幼爬山跳崖,這萬級石階當然不在他 話下,便是連重氣都沒有喘一聲,他注意著這些人,發現跟在皇帝身邊的太監居然如此舉重若輕,不由暗自怎舌――洪老太監當然是怪物,姚太監身負武學他也是知道 ,可是就連端茶遞水的太監都是好手,不得不讓他感覺到皇帝 身邊,果然是臥虎藏龍。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行人終於登上了峰頂。
包括幾名祭祀和幾名文臣都無力 癱軟在 ,半晌回不過神來。
皇帝嘲笑 看了這些人一眼,卻也懶得責怪什麽,自己一人負著雙袖走到了東山峰頂 懸崖邊上,看著崖前的浮雲和斜上方 那個日頭,臉色無比平靜,無比喜樂,似乎他終於達成,或者即將達成一個目標。
範閑跟在他的身後,微微一笑,看出皇帝的胸膛微微起伏,面色微紅有潮汗,看來陛下身體雖然強健,但畢竟也不是當年馬上征戰 年輕人了,隻是為了天子的顏面,強行忍著。
休息片刻之後,隨行的人員開始安排一應儀式以及很麻煩的那些住宿飲食安排,而皇帝和範閑還站在懸崖的邊上,父子二人似乎被這大東山下的奇妙景象給吸引住了,一言不發,隻是怔怔 看著眼前。
他們的眼前是大海,一望無際的大海,隻是由此間看到的大海和在澹州碼頭上看到的大海不一樣。
澹州處的海是那般的親近卻又不易親近,平伏或波,近在腳下,聲在耳邊,白沫打濕了褲腳。
大東山下的海是那般的遙遠而冷漠, 站在懸崖邊根本聽不到海浪咆哮的聲音,視線順著玉石一般光滑的山壁望去,隻能看到海上一道一道的白線前仆後繼,衝打著東山的石壁,打濕東山的腳,做著永世的無用功。
懸崖的前面是一層層極薄極淡的雲,像白色的紙張一樣,或高或低 在崖間緩緩流淌。
海面上的紅日早已升起來了,卻似乎沒有比大東山高多少,站在山上,太陽仿佛特別的近,光芒從那些白雲裡穿透過去,煥著扭曲而美麗的線條,漸漸將那些純白的雲變得更淡,淡到快要消失到空氣中。
……
……
看雲消雲散,觀潮起潮落?範閑下意識裡揉了揉鼻子,自嘲 笑了起來,自己為什麽要站在這裡,站在皇帝的身邊?然後他看見皇帝的身子晃了一晃。
範閑大驚,閃電般伸出手去,左手如蒲指一張,手指微屈用力,刹那間大劈棺小手段齊出,於電光火石間抓住陛下的手,把他後拉了一步。
二人的腳下便是萬丈深淵,若從這裡掉下去了,哪裡還有活路?範閑一陣心悸之後,才覺得自己有些貿失,道歉請安,又注意到身後的洪老太監用一種很怪異的目光看了自己一眼。
皇帝輕撫額頭,自然不怒,反自自嘲說道:“看來朕果然老了,看久了竟有些暈眩。
”
忽然間,皇帝放下手,微笑望著範閑問道:“你相信世間真有神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