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1章 與北涼王說北涼(2)
陶滿武歡快跑去,爺孫二人原本不走這些應酬過場,興許是見小姑娘天真爛漫瞧著面善,那名臨窗而坐的公子哥也不像惡人,就答應下來,徐鳳年招手喊來夥計,要了一壺好茶一壺好酒,陶滿武坐在徐鳳年身邊,仰慕望著對面的姐姐,她自己隻學過琴,對琵琶一竅不通,隻覺得這位小姐姐厲害得很。
目盲老人喝了口酒,嘶了一口,慢慢回味,滄桑臉龐露出一抹會心笑意,“謝這位公子賞錢又賞酒,可惜老頭兒也就會些說道故事,無以回報。
”
徐鳳年笑道:“本就是覺著故事好聽,身上有些小錢,好不容易打發掉時間,算是意外之喜,老先生無需上心,就當他鄉遇故知,兜裡銅錢多一些的那位,請喝些酒也是人之常情。
”
老人爽朗笑道:“是這個理,公子肚量大,老頭兒也不能矯情了,來,碰一碗。
這酒雖說不如咱北涼那邊的綠蟻地道,卻也是好酒。
”
兩人一飲而盡,至於大小姑娘則喝茶,掌櫃順帶送了些花不了多少錢的糕點瓜果,她們也是心情輕松閑適。
徐鳳年笑問道:“老先生在北莽說北涼世子的好話,不怕惹麻煩嗎?
”
年過花甲的說書老人搖頭道:“這有什麽好怕的,如今這世道,想比同行多掙點錢,總是怕不得麻煩的。
”
徐鳳年看見老人端碗手背上傷痕縱橫,問道:“老先生曾是北涼士卒?
手背當年刀傷可不輕呐。
”
老人估計年輕時候也是火爆脾氣,如今說話仍是半點沒有顧忌,直爽笑道:“可不是,那會兒疼得隻差沒有哭爹喊娘,那時候才入伍北涼軍,被老伍長笑話得不行,後來幾次受傷要更重,不過反而咬牙忍忍,也就忍下來了,年老了回頭再想,還真挺佩服自己,不過公子可能不清楚那會兒北涼軍,嘿,你要是沒點傷疤,哪裡好意思去跟肩並肩殺人的袍澤打招呼,是要被當作小娘們的,說來好笑,入伍幾年後,恨不得多被砍兩刀才好,咱們老伍長死前就說過,誰他媽的想篡老子的位,行,脫光了衣服,誰傷疤比老子還多,誰去當這個伍長,一句話,誰砍下腦袋比老子多,兔崽子撒尿都要老子來解褲子,都麽的問題!
”
徐鳳年喃喃道:“老先生為何說是那會兒的北涼軍?
”
說書人喝了口酒,猶豫了一下,再喝一大口後,緩緩苦笑說道:“這些話也就隻能與公子這般外人說了,也不算什麽不可告人的事情,更算不上家醜。
當年咱們大將軍打贏了西壘壁,滅了幾乎與當時離陽勢均力敵的西楚皇朝,北涼軍上下都憋著口怨氣,想著他娘的京城那幫文官老爺站著說話不腰疼,連皇帝老兒都百般猜忌大將軍,要不咱們乾脆就反了?
!
讓大將軍自己當皇帝去,大將軍坐龍椅穿龍袍,誰不服氣?
可惜大將軍不肯啊,其實這也沒啥,對於我們這些當小卒子的遼東老人來說,隻要給大將軍鞍前馬後都成,不做皇帝就不做皇帝,後來老頭兒我就跟著到了北涼,這味道就變了,大將軍還是那個大將軍,沒誰有半句怨言,可大將軍也不是四頭六臂的人啊,底下一些個將領估摸著是覺著天下太平,該撈銀子回本了,後來許多沒打過仗的文官也爬上去,老頭兒與一些個老兄弟也就心灰意冷,尤其是我,瞎了眼,就不佔茅坑不拉屎白白浪費北涼軍口糧了,能給邊境上的新卒省一口是一口,北涼幾個州,我都走過,目無王法的紈絝子弟何曾少了去,老頭兒讀書不多,也就認識幾個字,也想不明白這給趙家打天下打得值不值。
”
見對面公子不說話,說書人哈哈笑道:“公子可別因為老頭兒嘮叨了幾句,就以為咱們北涼三十萬鐵騎好對付,一些個當官的不像話,大將軍可始終是那個大將軍,說句在公子耳中可能難聽的實話,有大將軍當北涼王的一天,你們北莽呐,就別想南下一步!
大將軍不打到你們北莽王庭,就燒香拜佛吧!
”
徐鳳年笑了笑,道:“喝酒。
”
目盲說書人舉起碗,“喝!
”
老人喝得盡興,自言自語道:“之所以耐著不死,是有身邊這苦命小孫女要照應,再就是真怕咱們北涼的人心散了,萬一,萬一大將軍有個好歹,三十萬鐵騎怎辦?
四五年前老頭兒聽說那世子殿下遊手好閑,做什麽事情都是一擲千金,敗家得很,真是恨不得去北涼王府打一頓,後來才知道根本不是這個事,這不就想著自己反正沒幾年好活了,能到北莽走幾座城鎮是幾座,與你們北莽人好好說說咱們未來的北涼王,好叫你們北蠻子睡不踏實,哈哈。
老頭兒大不了就挨幾頓罵吃幾頓打,死不了。
真死在北莽,比起當年那些馬革裹屍的老兄弟,也不差了。
”
老人回過神,愧疚笑道:“這位飛狐城公子哥,老頭兒胡言亂語一通,莫要介意,這頓酒喝得上頭了。
”
徐鳳年搖了搖頭,用北涼腔調微笑道:“老先生,你怎麽知道我不是北涼人?
”
說書人一愣,心思百轉,猜測是來北莽做買賣的北涼商賈子孫,但小心謹慎起見,也放低聲音,笑容發自肺腑,說道:“難怪了,怪不得公子說他鄉遇故知。
放心,老頭兒知道輕重,今天隻當是與一位飛狐城的公子哥蹭了壺好酒喝。
”
徐鳳年笑道:“要是以後說書惹惱了小肚雞腸的北莽人,老先生大可以罵幾句北涼王與北涼世子,不打緊的,天大地大,活著最大。
你孫女尚未找到好男人,還靠著老先生說書掙錢呢。
”
說書人搖頭道:“罵什麽,大將軍這輩子沒做過一件虧心事,老頭兒罵大將軍,到了地底下還不得被老伍長他們給白眼死。
世子殿下也不舍得罵,以前瞎了眼,罵了那麽多,再多罵一句,老頭兒死得不安心。
老頭兒孫女,既然生在了老宋家,就是這個命,沒啥好抱怨的。
”
捧著琵琶的小姑娘柔柔一笑。
認命而坦然。
徐鳳年放下酒杯,輕聲道:“老先生,若是信得過,可否將你孫女手中琵琶借我試試弦音?
我家二姐尤其擅長武琵琶,我天賦比不得她,不過耳濡目染,還算略懂一二,興許能與小姑娘說些淺顯見解。
”
老人笑道:“這有何舍不得的。
二玉,遞給公子。
”
徐鳳年笑了笑,“勞煩姑娘把擦琴布一同給我。
”
小姑娘臉一紅,站起身後小心遞出這隻心愛琵琶。
徐鳳年細緻擦過琵琶後,正襟危坐,想了想,右手四指齊列,由子弦至纏弦向右急速撇進如一聲。
再回撤三指,僅用右手食指自纏弦自老中子三弦次第彈出。
一撇一掛。
彈了多年琵琶的小姑娘眼前一亮。
這架琵琶隻是最下品的白木背闆琵琶,與那些紫檀紅木花梨木製成的上品琵琶差了太多,遠達不到強音可達兩三裡以外的國手境界,徐鳳年依次將掃摭分勾打輕輕演示一遍,這才擡頭對站在身邊的小姑娘笑道:“就白木琵琶而言,音質算好的了,若是銀錢允許,可以稍稍補膠,老先生說書內容尤其苛求琵琶的脆爆二項,還有第一弦已是離斷弦不遠,不過在我看來,既然是彈琵琶給看官們欣賞,彈斷琵琶弦也是一樁所有人都會喜聞樂見的美事,大可不必忙著換這第一弦。
我再與你說一些南派大國手曹家琵琶的技法,你能記住多少是多少……”
一個說,一個聽。
目盲老人淺飲慢酌,優哉遊哉。
有聚終有散,徐鳳年教完了被公認已是幾近絕傳的曹家技法,就起身告辭,牽著陶滿武的小手離開茶坊。
小姑娘捧回琵琶,喃喃道:“爺爺,這位公子是誰?
”
老人喝了最後一口酒,臉色紅潤,笑道:“大概算是萍水相逢的好人吧。
”
年邁說書人可能這輩子都不會知道,他曾面對面,與北涼王說北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