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2章 我徐鳳年在(2)
坐在椅子上的老人乾枯雙手抓住椅沿,呼吸困難。
大楚皇帝薑姒沒有絲毫慌張,似笑非笑,“先帝欽賜的丹書鐵券?
朕當然記得,但是你們大概都不記得了,太祖曾言隻要犯下謀逆大罪,一概處死!
”
那名大臣錯愕片刻後,竟是哈哈大笑,環顧四周,瘋癲一般,“可笑可笑,大楚三百二十年悠長國祚,從無獲賜丹書鐵券而處死的臣子,不曾想我輩何其幸運,僥幸遇見了如此大開先河的皇帝陛下!
”
隻見這位以風度儒雅著稱於世的翰林學士,突然高高擡起那塊玉笏,狠狠砸在大殿地面上,頓時摔得粉碎。
其聲如龍鳳哀鳴。
嚇得幾乎所有人一顫的翰林學士朗聲道:“這般臣子,不做也罷!
”
然後就在他轉身離開大殿的時候,已是燈盡油枯之年的老太師孫希濟一拍椅沿,高聲怒喝道:“成何體統!
李長吉,就算你要掛印辭官,也應該等到朝會結束才可離開大殿,否則你就自己直奔詔獄大牢!
不用刑部審問!
”
翰林學士愣在當場,重重冷哼一聲,雖然怡然不懼,但終究還是沒有走出大殿,而是大搖大擺地走回朝臣班列。
有了李長吉做出頭鳥,素來信奉袖裡藏刀但務必面子上一團和氣的文武百官,隻覺得各自的腰杆子直了幾分。
那個年輕女子皇帝莫名其妙的喪心病狂,也開始有點像個自娛自樂的笑話。
對啊,滿朝文武,背後是那麽多不管天下王朝興衰都春風吹又生的豪閥世族,隻要咱們同氣連枝,難道當真怕你一個沒有了曹長卿撐腰的年輕女子?
而且看情形,老太師對她的瘋狂舉措,隻是在隱忍,並非支持。
薑姒瞥了眼那個如同沙場百勝將軍的翰林院學士,冷笑道:“李長吉,朕聽說你自稱古今文章,你都不用看,隻在鼻端定優劣?
”
就在李長吉惱羞成怒要出生辯駁的時候,有一位原本對李長吉最是腹誹質疑的同輩文壇清流名士,門下省右散騎常侍程文羽出人意料地走出班列,連玉笏也不再捧起,單手拎著,笑道:“李大人的詩文,我大楚士林雖不是全無異議,但陛下可曾知曉就連離陽的宋家老夫子,也曾親口評點為‘行文如沙場猛將點兵,鏖戰不休,亦如酷吏辦案,推勘到底,從嚴而不從寬,雖稍有偏頗中正之義,卻足可謂極有勁道!
’陛下,李大人為官治政的本事高低且不去說,可這文章嘛……”
程文羽雖然沒有說出最後半句,但是言下之意已經很清楚,李長吉的學識文章,絕不是你薑姒可以評頭論足的。
更耐人尋味的不在於這點讀書人司空見慣的冷嘲熱諷,當然了,一位廟堂臣子直面君王並且對其冷嘲熱諷,歷史上肯定不乏鐵骨錚錚之人,但肯定不多,程文羽此番壯舉,還是十分值得稱道稱道的,也許以後就要流芳千古了,被後代史官大書特書。
除此之外,其實真正可以咀嚼的是程文羽為文壇死對頭的仗義執言,這說明且不說其他官員,最不濟依附宋家那刻參天大樹的李長吉已經不再是孤軍奮戰,程文羽身後的兩大世族,都被他強行拉上了宋家那艘本該已經沉入廣陵江的大船,這可不是什麽錦上添花,而是無比結實的幫著暗室點燈啊。
隨著程文羽的出列,有不少屁股不乾淨而擔驚受怕的官員,嘴角泛起了會心笑意。
很快就有後排官員跟著出列,隻不過既沒有李長吉的豪氣乾雲,也沒有程文羽的高風亮節,他隻是戰戰兢兢地跟皇帝陛下建言,宋家畢竟是大楚三百年砥柱,兩國大戰如火如荼,此時問罪宋家,會冷了前線將士的心。
薑姒無動於衷。
孫希濟轉頭望向這位年輕皇帝,有痛惜有祈求。
痛惜的是她不該對大楚這個重症病人,突然下如此猛藥。
祈求的是希望她能夠不要意氣用事,一國之君,治理朝政,可以綿裡藏針手腕陰柔,可以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可以故意培植朝中黨爭以求平衡,甚至可以私下覺得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是句狗屁不通的話,但唯獨不能讓自己成為的真正“孤家寡人”,不可以成為滿朝文武的公敵,畢竟洪水滔天之際,同舟共濟之人,恰恰就是朝堂上的那些黃紫公卿,若是你坐龍椅之人,到頭來竟是身陷“舟中之人皆敵國”的境地,那就真要改朝換代了啊!
孫希濟嘴唇顫抖,老人已經無力高聲說法,隻能用好似喃喃自語的低微聲音重複道:“陛下三思,陛下三思啊……”
薑姒面無表情道:“哦?
那個晚節不保的宋家老夫子這麽說過?
朕沒聽說過,朕隻聽曹長卿說你李長吉隻有滿紙匠氣,半斤幾兩的才子氣清逸氣皆是欠奉。
”
李長吉和程文羽這兩位在大楚士林呼風喚雨的文豪,幾乎同時如遭雷擊,不知如何作答。
曹長卿。
他始終是大楚地位最超然的那個人,從他奉旨入宮成為棋待詔的時候起,就是西楚最得意之人了,李密在棋盤上輸給了他,葉白夔笑稱我大楚沙場有你便可無我,被譽為無所不知的雜學宗師湯嘉禾,更是對人說我有不知事便問曹長卿。
大楚山河完整之際,是如此。
大楚成為西楚之後,更是如此。
突然,豪閥出身的大楚京城禁軍副將宋景德,好像自言自語,他不輕不重說了一句。
“危難之際,敢問曹長卿何在?
”
無人注意的孫希濟聽到這句話後,頹然靠在椅背上,老人閉上眼睛,氣息細微。
滿朝文武,那些公卿重臣俱是冷笑不止,那些位置靠後的官員則噤若寒蟬。
薑姒欲言又止,她滿腔怒火卻無法說。
她突然走下龍椅,走到那張椅子前,蹲下身,輕輕握住老人連顫抖都那般無力的乾枯手掌。
孫希濟已經說不出話,竭力睜開眼睛,眼神隻有一個長輩看待家中晚輩的憐惜和慈祥。
她想要說話。
想要說一聲對不起。
但是老人用盡最後的精氣神,微微搖頭。
老人似乎是想笑著跟她說,你做得已經很好了,不要愧疚,不用愧疚。
在昔年曾是中原正統的大楚王朝,這個緩緩閉眼的老人,二十歲視便志得意滿,功過榮辱六十年,一切已無言。
老人閉眼後,那隻長滿老人斑而無肉的乾枯手掌,好像推了一下這位女子皇帝,好像想要把她推出去,推出這座烏煙瘴氣的廟堂,推出很遠,遠到那個西北塞外。
滿朝文武,看到這幕後,一個個心思複雜。
有一聲輕輕的咳嗽,輕輕地在所有人頭頂響起。
除了猛然起身擡頭的皇帝薑姒,所有人都沒有察覺。
她看到一個原本躺在大梁上睡覺的年輕男人,坐起身後,對她笑。
本來哪怕是舟中之人皆敵國,她也覺得不怎麽委屈,她也不怕他們圖窮匕見,但是不知為何,看到他後,她覺得自己受到了天大的委屈。
她知道自己不講理,其實從來都是她比他不講理很多很多。
可她就是想在他面前,讓他知道她很委屈。
她喜歡他,所以她才不要跟他講理。
他喜歡她,所以他必須要跟她講理。
這樣的道理,沒有道理可講。
她流著淚,但是又漲紅了臉,有些羞澀,低下頭還不夠,還要轉過頭,不敢看他。
下一刻,所有人同時呆若木雞。
不是因為皇帝陛下的古怪舉動。
而是一個腰佩戰刀的年輕人從頭頂飄落在了大楚皇帝的身邊,他一隻手溫柔地放在她的腦袋上,一隻手輕輕按住刀柄,面對他們所有人,面對大殿內外的大楚文武百官,笑著說道:“曹長卿不在,我徐鳳年在。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