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兩人正要開口喝斥,長天像是背後長了眼睛,隻揮了揮手,他們便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他露了這一手,誰還敢冒然上前?
這舉動,卻也是變相地救了那兩人,否則難聽的言語說出口之後,這張嘴也沒甚機會再說別的話了。
見這名執事張口卻不發聲,長天不耐煩道:“回答!
”
被他一對金眸盯住,這名執事隻覺得陣陣惶恐自心底浮現,居然半點兒抵抗的意識也沒有,隻呐呐道:“得,得問他,他方才一直守在這裡。
”伸手所指的正是丁大。
丁大見到這名男子的雙目轉向自己,頓時感到口乾舌燥,不過他生性機靈,趕緊道:“卞長老方才的確出來了,但我們哪敢問他去了,去了哪裡……”
長天微微皺眉道:“他的住址?
”
“啊?
”
“他的住址在哪裡?
”
“華亭老街三百一十二號……”丁大飛快地報出了一串數字,話音方落,目前的男子已經不見了。
將這裡團團圍住的天上居高手們也是一陣嘩然。
在這身負修為的數十人的眼皮子底下,對方居然憑空消失,這不合常理吧?
直到此時,他們才突然記起一個嚴重的問題:天上居的眾位長老還在白玉京之中,而現在小千鏡被毀,他們還出得來麽?
!
鏡中那個黑黝黝的大洞誰敢靠近?
有誰敢確保這個不知名的通道一定能夠通往白玉京?
長天此時卻沒有馬上去尋卞長老的住處,而是憑著魔眼的記憶走向隱流原本下榻的客棧。
雖說是用“走”。
但他每跨出一步都有百丈距離,看著意態瀟灑,然而隻跨了兩步就消失在路旁行人的視野之中。
中京的內城雖然面積很大,但也經不住他這樣走。
大約是幾十個呼吸之後,他就已經抵達了目的地。
這卻不是客棧了,而是在中京最繁華、最寬廣的雍南大街上,並且距離城北門隻有六十丈之遙。
以青鸞為首的隱流妖眾,在這裡截住了三個人——寒瓊仙子師徒。
話說今日白玉京發賣會直到月上中天還未結束,隱流妖眾原本就覺得奇怪。
尤其青鸞更是清楚,七仔還帶著大家去寧記商會取了一次錢,奔回白玉京的路上遭遇伏擊,經過了好一番惡戰才脫身。
七仔返回寧小閑身邊的時候,青鸞就帶著妖眾反撲敵人,果然成績斐然。
若論單打獨鬥的本事。
這些敵人遠非妖眾對手,青鸞抓了好幾個嚴加拷問,逼死了三個,才在第四名俘虜口中聽到了“濟世樓”的字樣。
寒瓊仙子師徒下榻的客棧與隱流是同一家,隻隔幾間上房罷了。
她們出發去白玉京的時候是四個人,回來卻隻有三個。
並且人人面色肅穆焦急,餘英男手上還戴著白紗。
眼尖的妖眾一眼能看出,她的右手是齊腕斷去了。
隱流妖眾與濟世樓的敵人周旋頗耗時間,不清楚白玉京發生了什麽事,但青鸞見這師徒三人迅速收拾了物什就匆忙退房離去,想來是有些不對勁的,於是率人跟了上去。
也幸虧中京無論內城外城,均不允許修仙者馭劍飛行。
否則這師徒三人早就不知道跑出多遠了。
長天自白玉京出來之後,即通過心盟血誓向所有妖眾下達命令。
其中第一條就是截住寒瓊仙子師徒!
寒瓊仙子卻不認得隱流的一乾人等。
她們被這些妖怪攔了下來,對方又不說明原因,隻是將她們圍堵起來,神色漠然。
修士的性子多半高傲,眼見對方這般不講理,寒瓊仙子已經怒斥了好幾番。
這裡是人來人往的中央大街,看熱鬧的有之,報官的亦有之。
寒瓊仙子聽見有人已經遠遠地跑去報了督務局,心頭的大石也稍稍放下了。
眼前這些妖怪雖然還未動手,但個個看起來都是修為不凡,武力值頗高的模樣,她雖然不懼於其中任何一人,奈何餘英男和甄師姐兩個徒弟道行淺薄,餘英男還被廢了一隻手,萬一打將起來,兩個徒兒萬難幸免啊。
長天趕到的時候,眼見到的就是這麽一幕。
他的到來,自然也驚動了寒瓊仙子師徒。
尤其餘英男和甄師姐,見了眼前這男子均是砰然心動,隻覺得此生從未見過如此好看的異性。
然而他天生威儀,氣度華嚴,兩女隻敢淺瞄一眼就垂下螓首,不敢多看,心中亦自惴惴不安。
寒瓊仙子到底比兩個徒兒多長了幾百年的見識,見到這黑衣男子信步走來之後,圍住自己的妖怪們臉上神情均是松了一口氣,當下就明白了,來人乃是首腦級的人物。
她心中不由得一沉。
她放出了幾縷神念前去探查,卻是如石沉大海、無影無蹤,這黑衣男子越是走近,形貌反而越看不清楚,待得要再細看,卻像是拿肉眼去直視正午的太陽一樣,隻能令自己雙目刺痛流淚,那隱在萬丈光芒中的身影反而越來越模糊。
這人的修為到底有多深?
她連想都不敢去想,被這樣的人攔下了,會有什麽好事?
長天也看到了她,眼中頓時爆起一縷寒光。
在爭奪南明離火劍的過程中,這寒瓊仙子四人百般阻撓,尤其寧小閑力戰到底之時,正是寒瓊仙子的師妹放在她身上的紅絲蛇引,給予了她髒腑最狠辣的一擊,尤如壓垮了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若非這傷勢實在過於沉重,她也不至於燃燒神魂,以驅己身。
“你便是寒瓊仙子。
”他目光如利刃,在三人身上一掃,引得對方不自禁瑟縮,這才冷冷道,“我對女人格外寬厚些,隻要你們說出門派中通曉蔔算之術那人的名字,我就許你們自戕。
”
他這般平淡的語調,像是以往和寧小閑討論“今天要吃什麽”的話題。
而不是取走幾條活生生的人命,並且還是迫人自戕!
寒瓊仙子一愕。
這還是她頭一回聽到有人敢對九霄門下出此狂言,她正待扯動面皮大笑幾聲,可是一感知對方身上的龐大氣勢,這笑聲就硬生生憋回了肚中。
在這一刹那,一個事實清晰無比:他的確有本事將她們的生死盡握手中,並且他貌似是很嚴肅地打算要她們的命。
所以她隻得昂起頭,義正言辭道:“這位前輩,九霄門下哪裡得罪了您。
要對我等痛下殺手?
”對方修為深不可測,年齡必然不小了。
她又點出了自己是九霄門下,若是因循有舊之人,也會就此放過了她們。
長天對她言語中的技巧心知肚明,自然是仿若未聞道:“寧小閑取南明離火劍身殞,有你們一份功勞……”說到這裡。
又是痛徹心扉,最後幾個字就說不下去了。
他看待寒瓊仙子的眼神中,自然又添了無邊恨意,“還有你門中那個會使蔔算之術的師叔祖,她既是如此能掐會算,可算到了你們九霄派的覆亡之期?
”
他這樣說。
身後的隱流妖眾無不勃然作色:寧長老竟已殞在了白玉京之中?
聽神君大人的語氣,眼前這幾個女人。
也與寧長老的死有關?
他們與寧小閑相處多時,早對她言聽計從,一朝得聞噩耗,眼中俱放出了兇光。
長天哂哂一笑,這笑容卻讓旁觀者隻覺得冰霜入骨:“若是算不出,我便明白告訴你們好了。
兩年內,九霄派必亡。
並且是從上到下、雞犬不留!
”
若非九霄派中有人算出南明離火劍該歸餘英男所有,這師徒幾人怎會進入白玉京第七層?
若她們未入第七層。
寧小閑拍得的南明離火劍應該好端端地躺在石匣中,又怎會衝出包廂,前去尋主?
若非這幾人起了據寶為己有的念頭,想要搶佔神劍,怎會引發後面那一場混戰?
若無她們種種出手牽製,他的小閑又怎會在陰九幽的陷害設計下力戰而亡?
她臨死之前,甚至都沒有力氣和他再說一句話!
他自認不是恩怨分明,和她的死有關的人,他必會個個誅盡。
否則,此恨難平、此仇難消!
寒瓊仙子眼中終於露出了絕望。
這人連她的師門都不打算放過了,又怎會令她從容離開?
她不知道這人是誇下海口還是真有本事辦到,但那都是在她身死之後的事了。
就她這瞬息猶豫的功夫,長天已經不耐煩道:“名字?
”他心中一股怒氣憋悶著無處發洩,若是那女師叔還活著,長天必會將她魂魄抽出,用神火熬煉,讓她嘗盡人間至苦。
可惜,這個仇已經由寧小閑親手報了,他能做的,隻是牽連和解恨而已。
寒瓊仙子回頭看著抱在一起簌簌發抖的兩個徒兒,澀聲道:“此事與她們無關,你可否……?
”
她話未說完,眉心間就多了一個細小的紅點。
她面上的神情也就此凝固。
這是長天常用的神通“戮神指”,隻不過如今以劍代指而已。
莫看這個紅點不比針尖大多少,連血液都流不出來,然而在南明離火劍的劍威之下,寒瓊仙子連元神帶身體都已經被一劍戳盡,從此魂飛魄散,天地之間再無這一號人物。
“聒噪。
”長天這才淡淡道:“我說過,九霄派從上到下必會死盡死絕,莫說是她們,就是宗派中的一口豬、一隻蚊子,都絕不會有命活下來。
”
這男人長得如此俊俏,手下卻狠辣至斯。
連師傅都被人一招斃命,餘英男和甄師姐也知道自己萬無活理了,隻是恐懼到極處卻說不出話。
長天身後站出來一名隱衛,一劍就從甄師姐喉間劃了過去,這女子伸手捂著咽喉的傷口,咯咯了兩聲卻說不出話,隻能慢慢軟倒下去。
腥熱的血濺到餘英男面上,她眼前頓時白茫茫一片。
她就要死了,在這等強大的對手面前,自己和螻蟻有什麽區別?
餘英男慘白著臉,絕望地閉上了眼,隻等對方結果了自己。
果然那名隱衛劍上的血還未淌盡,已經直指她而來!
她突然聽到長天的聲音傳來:“慢著!
”
那一截散發著寒光的寶劍抵在她喉間,停住了。
劍上傳來的寒意。
刺得她細嫩的皮膚起了痱子。
長天目光在餘英男身上一掃,又在她右手斷腕傷口處看了兩眼,突然道:“罷了,既已至此就放她一馬。
她若能活,算她運氣。
”
眾隱衛面面相覷,都是大訝!
長天大人居然也會心軟?
他說出這話,餘英男不啻有了免死金牌,日後眾人血洗九霄派的時候,她也同樣可以免於一死。
“奪劍之時。
小閑最不願傷的人就是餘英男……我不想拂了她的遺願。
”長天淡淡道,“走吧。
我們去找個老朋友,敘一敘舊!
”話音冷颼颼地,最後幾個字,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此時,寒瓊仙子的屍首胸口位置卻冒出一縷極淡極細的黑氣。
此時月光不甚明亮。
這點兒黑氣在夜色的籠罩下簡直不要太隱蔽,它甚至謹慎地貼地飄蕩,移動得十分迅速,眼見得就要鑽入長天的影子裡面去。
它甫挨近,長天就已感知,眉頭一皺。
突然反手刺出一劍,居然一下子將這縷黑氣從地面挑了出來!
這黑氣本來想躲的。
卻又哪裡躲得開?
南明離火劍的高溫,尋常修士都無法阻擋,這縷黑氣被它這樣一烤,頓時嘰嘰兩聲,被燒成了一縷灰煙,當真消散不見。
它臨終前的那兩聲,像是老鼠被牙簽戳刺發出的慘叫。
怨毒瘮人得很。
長天哂然:“這女人把戲不少,難怪她不肯自盡。
非要我動手殺她,原來不是骨頭硬,而是她想將這詛咒放到我身上而已。
”寒瓊仙子也不知哪裡得的秘法,能將一種惡毒無比的詛咒放到親手殺掉自己的人身上,隻可惜她修煉不夠精深,還是被長天發現了。
“走罷。
”他輕輕地搖了搖頭。
女人啊,一個一個地,為什麽都喜歡玩這種心眼兒?
長天轉過了身,目光不再在地上的兩具屍首上停留:“走罷。
”
隱流的妖眾們趕緊跟上。
身後,傳來了餘英男極力壓抑的哭聲。
她撲在師傅的屍身上哭得肝腸寸斷,卻不明白這個冷酷的黑衣男子為什麽殺了師傅和師姐,還揚言要滅掉九霄派滿門,卻獨獨留下自己的小命。
翦水雙瞳中凝滿了恨意,可她不敢放聲大哭,惟恐眼前這群怪物改變了主意。
長天根本不曾分神去看她。
當然,即便看到了她眼中的仇恨,他也不會放在心上。
青鸞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面好一會兒,才鼓起勇氣低聲道:“大人,七仔和鳩摩……?
”
長天倒是無甚反應,答道:“他們受了重傷,被我收入了神魔獄。
”
若是那丫頭還活著,見他這樣動不動就要屠人滿門,恐怕又得要心軟了吧?
他從來都不是恩怨分明的,便是牽連了無辜的人又怎樣?
她一向便是那麽心軟善良,結果還不是被這幫人給害死了?
她便不無辜麽?
他們下手的時候,怎就也能那樣狠辣?
人若犯我,我必十倍報之!
長天垂下眼簾,遮住了裡面的滔天殺氣。
南明離火劍上不會沾染血跡,隻有他自己知道方才殺了多少人。
他的傷痛為什麽還減不去一絲一毫?
不夠,不夠,他心口的空洞還是張大了嘴正在獰笑,呼喚他用更多人命和鮮血去填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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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營有年,卞長老在內城也掙下了偌大的家業,他這宅院中有假山溪流、小橋流水,甚至有呢喃的燕子、夏鳴的紫蟬,十二個時辰都不停歇的陣法,令奢華的院落四季常春,一片錦繡。
長天走進來的時候,他就坐在書房裡自斟自飲,旁若無人。
卞長老見著了他的身影出現,手中微微一頓,這才舉起杯子向他敬道:“你來了。
”這是肯定句,不是疑問句。
桌上還有一隻白玉雕成的空酒杯,杯身盤龍畫鳳。
長天卻不執杯,隻是上下打量他兩眼,不屑道:“你不過是陰九幽的一個化身,也有資格向我敬酒?
他人呢,莫不是已經跑了?
”在天上居,卞長老是吳管事的上級,然而真相卻是陰九幽佔據的是吳管事的身軀,而卞長老不過是他的一個分身罷了。
真正的元兇自然是陰九幽。
但以他對這個家夥的了解,要逮住他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他先將金無患、寒瓊仙子這些幫兇先清理乾淨了,再找陰九幽算總帳。
這事兒,果然沒有那麽容易辦成。
不過沒關系,復仇的過程越是複雜,收獲的果實就越是甜美。
他活得這樣久了,什麽都缺,就是不缺耐心。
這話無異於在卞長老臉上扇了一記響亮的耳光。
他的下巴立刻收緊,過了好一會兒才道:“我的本尊已經離開了中京,他有幾句話要我帶給你。
”
陰九幽果然跑了。
他自來便是這樣,一有風吹草動就想全身而退了。
“哦?
他自己開溜了,留下你這個分身當替死鬼?
”長天冷冷道,“說吧。
說完了我先送你上路,你的本尊很快也會去陪你的。
”
“這局遊戲,你的小寵物在最後時候翻盤,所以算你贏了,但我也未輸掉。
”卞長老一字一句道。
長天握劍的五指立刻收緊。
遊戲?
他心愛的女人都死在了奪劍的路上,陰九幽居然敢管這叫做遊戲?
不。
該讓這狗x養的知道什麽叫做遊戲:待他的神魂被抽出來,放在玄冥神火上烘烤千年。
那才配叫做“遊戲”!
森嚴的殺氣溢出,這房間內的氣溫立刻降低。
卞長老露出一副“早知如此”的神情,趕緊接道:“事有兩面,你在神魔獄中雖然被囚了三萬多年,卻何嘗不是躲過了種種殺劫?
至今仍然存活的上古人物,在世也沒有多少個了,你我曾經情同手足。
當今的南贍部洲正是我等大展拳腳的好時機,何不盡棄前嫌。
借機共晉真神之境?
”
長天心中怒極,臉上反而平靜若水:“陰九幽新學會的本事,是說冷笑話?
”
換了一個人必會大笑出聲,然而他了解陰九幽,就如同陰九幽了解他一般,這的確是包括陰九幽在內的上古妖仙會做出來的事。
看起來很冷血、很不通常理,然而修為到了神境之後,尤其是離真神之境隻差臨門一腳、百尺竿頭偏偏難以再進一步的時候,他們這些神人神獸最看重的是大道得悟、功參造化,至於過往的梁子、過往的恩怨,在境界提升的誘|惑面前算什麽?
多半是可以一筆勾銷的。
仇敵變為並肩作戰的隊友、親密的道侶反目成仇,這在上古時期都是再普遍不過的事。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
就事論事,指的不僅僅是一種方式,還是氣度、胸襟和修為的表現。
白虎和他,陰九幽和他之間的關系也是如此。
可惜,這一次陰九幽算錯他了。
“我知道你不信,所以先展示一下我的誠意。
”卞長老歎氣道,“若我沒記錯,你該發現你那個小寵物的魂魄已經殘缺不全了罷?
”
長天的身體立刻緊繃,眼中金光閃爍。
陰九幽是魂修的大拿,有望魂的本事,寧小閑燃燒神魂以驅動身體之事,果然瞞不過他。
不過,他現在提起此事,莫非……
因為這個興起的念頭,他的心突然跳得很快,還有一絲惶恐、一絲小心翼翼,惟恐新生的希望太稚嫩,一不小心就被更殘酷的現實壓壞。
他一定是面上失態了,因為卞長老望著他的眼神中閃過一絲了然的精光。
他強迫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和原先一樣冰冷:“我在聽。
”
“我擁有陰九幽的大部分能力,所以我能看出來,你望著我的眼神除了憤怒之外,還有別的東西。
嗯,我猜,那是因為你的小寵物已經死掉的緣故?
原來你當真喜歡她!
”
“我們像三萬年前,來做一筆交易怎樣?
你放心,這筆交易附上的條件對你來說根本無足輕重,你向來是輕易就能辦到的。
而回報嘛,卻很豐厚。
到了咱們這個境界,做事全審己心,隻看值與不值。
”卞長老突然笑道:
“你覺得,你這小寵物的命,能有多值錢?
”
口口聲聲將她稱作小寵物,真是礙耳。
長天眯起眼看著他,突然道:“你知道,無論這筆所謂的交易是否能達成,你都是必死無疑的吧?
陰九幽留你下來,就是為了表示一下誠意。
讓我折磨折磨你出出氣。
”
卞長老的臉色一下子鐵青,笑容都已無影無蹤。
長天欣賞著他的臉色,接著道:“他既留你下來,就說明你對他來說已經沒用了。
你雖然有他的記憶和部分神通,卻不是他,也成不了他;若我沒猜錯,陰九幽絕不會讓你坐等我上門,而是要你在白玉京內等著我,是也不是?
隻不過你心底還是有幾分苟且偷生的念頭。
巴望著我被困在白玉京裡出不來,所以才跑回了這宅院,是也不是?
”
他冷森森道:“哼,一枚棄子也敢用這樣的語氣和我說話?
”
卞長老終於捺下了臉色。
他的確聽從了陰九幽的命令留下,卻不代表他就願意去死,螻蟻尚且偷生。
何況是他這般智慧的生魂?
巴蛇神君在怒火攻心的時候還能這般冷靜地思考問題,果然是可怕的對手,本尊分析得並無錯處。
這一瞬間,他心頭閃過的除了屈辱,還有對己身性命的擔憂。
他取出一截黑黝黝的、毫不起眼的木片放在桌上。
這看似是從大樹上剝下來的,但上面長有一支粉嫩的芽苞。
長天認得。
這是養魂木,寧小閑也曾從端木彥手中獲得過。
卞長老開口道:“這是養魂木。
神君既握有神魔獄,想必息壤中也有種植。
不過這一塊養魂木的年頭很久,至少有一萬餘年了,又在海眼的最深處經年累月地滋養,所以魂魄居於其中,效果最好。
你的小……寧小閑殘魂不全,不能用一般養魂木養護。
隻有將她安頓在這裡面,她的魂魄才不會繼續流散。
”
長天不語。
右手掌攤開,果然有一縷藍色的魂火燃起。
他早在這周圍設下了結界,風吹不進,然而這一小簇魂火也跳動得十分吃力,似乎下一秒就要消散而去。
他拿起桌上的養魂木,果然藍色魂火下意識地受到牽引,焰芒暴漲,伸出火舌在養魂木上察探了一下,似是檢出了美味,這才歡天喜地地鑽進了那個芽苞裡。
“……”雖然藍色魂火沒有自主意識,但一切表現都像極了那個臭丫頭!
長天心中一酸,他怎麽從來沒發現自家丫頭有這樣可怕的自|殘傾向?
若是,若是她能再一次活蹦亂跳起來,他必要將她先按在膝上,痛痛快快地揍上半個時辰不可!
卞長老也看在眼裡,點頭道:“不愧是你喜歡的女子,雖然當時危急,她燃燒了神魂,卻知機地避開了中樞魄沒有燃盡。
中樞魄主記憶,是以她現下雖然凝不起元神也沒有意識,但過往的記憶多半不曾丟失。
”
所以?
長天凝視著他,心底那一絲希望的種子開始萌芽。
陰九幽辦事從來有的放矢,他既有這般作為,想來……
果然卞長老緊接著從懷中取出一卷文書來和一枚玉簡來。
這卷文書通體散發著淡淡的血光,材質不明,但看起來很古老了,卷邊已經發黃,散發著一股滄桑的意味。
普通的血腥氣息讓人聞之欲嘔,然而這文書上的血氣卻竟然帶著雅緻的馨香,反而讓人想要一探究意。
長天的瞳孔驟然一縮:“血契文書?
”
當世認得這血契文書的人已經不多。
這是上古時期妖仙之流互相結盟所用的慣常手段。
上古時代人們首重大道,對於後世講究的“大德”卻沒有多少青睞,所以為免空口無憑,日後被人反將一軍,仙妖之間若要結下盟約,一定要用上血契文書,定死了條件,以免對手反悔。
血契文書用蠻蠻鳥的血液浸泡過。
這種怪鳥形狀象野鴨,隻有一隻翅膀,一隻眼睛,要兩隻鳥合起來才能飛翔。
蠻蠻鳥不強大,但血肉異常鮮美,是上古先民祭天首選的祭品之一。
所以被蠻蠻鳥的血液浸染的文書,再用特殊的秘術煉製過後,就具有了天道承認的效力。
寫在上面的文字不僅不可以更改,並且一定會在天道執行之下生效!
所謂“人在做,天在看”就是這個道理。
蠻蠻鳥也是早已被捕殺殆盡、消失在歷史長河中的生物了。
陰九幽手裡有這東西倒不奇怪,隻是他想用血契文書來做這筆交易,首先代表了這筆交易是絕對不可以出錯的!
“我的本尊有言,若論殺人。
你才是行家裡手。
”卞長老不再耍花招,老老實實道:“所以,契約內容如下……”
長天靜靜地聽了一會兒,越聽唇邊的冷笑越是擴大。
等到卞長老說完,整個房間裡都被低溫覆蓋,連白玉杯裡的酒水都凝成了堅冰。
他念完血契,將文書翻過來給長天看,果然在兩方的簽名欄中,“陰九幽”三個泛著紫光的大字赫然已在其上。
在血契文書上頭簽下的名字。
是耍不了花招的,直指契約人本心。
日後若是反悔,天道也將直接責罰於其身。
長天看他的眼神已經像看個死人:“果然作得一手好死,竟想拿我當槍使!
為何非他不可?
你是他的分身,我逮了你去,也辦不成此事麽?
”
卞長老搖頭道:“我離開本尊已經有一萬餘年了。
你也知道。
我們這些分身是沒有自行研摩魂術的能力。
陰九幽在這段時間裡究竟又練成了哪些神通,我們怎麽會使用?
”
長天冷冷看著他,不發一語。
卞長老打了個寒噤,苦笑道:“那麽,你是不願意嘍?
”
長天垂目,看了那張文書好半天才道:“不。
我簽!
”神力運轉,他的食指上就綻開了一個小口子。
隨後他以指代筆,在文書上也簽下了龍飛鳳舞的兩個金色大字:“長天”!
最後一筆寫完,血契文書突然無火自燃,不過幾息的功夫,就燒得連灰煙都不剩下。
文書已經燒給了蒼天。
從現在起,這道契約由鬼神守護。
長天這才擡眼看了看卞長老,後者隻感身上一寒。
就聽對方道:“至於你,我另有用處。
”還未等他有異動。
南明離火劍已經擱上了他的咽喉,令他乖乖舉手,被收進了神魔獄內。
卞長老是陰九幽的分身,長天舍不得就這樣讓他死掉。
南明離火劍專破邪厲,對於魂魄尤有克制之用。
特別是劍上附著的恐怖高溫,更是多數魂體的克星。
由來生猛厲鬼,多半是出現在什麽荒塚、破廟、陰冷之地,什麽時候你在鐵匠鋪和煉器房裡見過了?
卞長老畢竟隻是陰九幽的分身,陰九幽或許道行精深不懼這柄神劍,但他卻辦不到。
長天原地站了一會兒,才從桌上拾起那枚玉簡,緊緊攥住,如同抓住心中的希望。
陰九幽打的好算盤,又一次要從旁漁利。
然而這一切都是值得的,隻要是為了她,他們之間的帳可以容後再算。
#####
候在宅院外頭的隱流妖眾耐心等了小半個時辰,才看到長天施施然走了出來。
青鸞心細,幾乎第一眼便已發現了神君雖然還是闆著臉,但氣勢有些不同。
若說進入這宅院之前,是天下人都欠他一條命般的苦大仇深,這再走出來的神君,腳步似乎都輕盈許多,甚至露出了兩分松快的意味。
在這院子裡,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眾人面面相覷,都感好奇。
不過,他們也沒空細想這個了,因為中京督務局派來的城防巡守,終於趕來截住了他們。
在這一處十裡長街。
長天打破了鏡中世界與南贍部洲相連的通道,導緻天上居眾長老失陷在白玉京內生死不明;他還在中京最繁華的大街上斬殺了九霄派門下,現場的人證都有數百個。
這種情況下,督務局身上的壓力其大無比,若不辦了這幫無法無天的妖怪,督務局今後聲名掃地,中京日後如何還敢自誇長治久安?
是以站在長天和隱流眾人面前的,是三百餘名殺氣滾滾的城防巡守。
打頭的是督務局的三位供奉,這三人平時養尊處優,安享中京給予的孝敬,為的就是有朝一日在非常情況出現的時候,能夠出手相助。
這三人,都是渡劫前期修士,自然也帶著上位者的傲慢而來:“來者通名。
”
“隱流,長天是也。
”以他的高傲,決不會開口解釋。
再說,解釋又有何用,他真的幾乎拆散了天上居,他真的當街殺了人。
這一戰,在所難免。
不過是未渡劫的修士罷了。
這三人的修為,還沒放在長天眼中。
真正令他有些吃驚的。
卻是包括這三百城防巡守在內的肅殺氣勢,竟然與整個中京的運勢緊緊連在了一起。
在他這等大能眼中看來,中京是人口過了千萬的超級都市,又是天下經濟之重心,所以整個中京上空的紫氣蒸騰氤氳,濃得風吹雨打都化不開去,這是由滾滾紅塵、億萬人心所向而凝聚所形成的氣運,也謂之“華蓋”。
它甚至強大到能對任何不受歡迎的外人形成壓製作用。
而督務局的城防巡守,個體實力在長天看來雖然渺小。
然而他們此來代表了中京的意志,卻在不知不覺中,將己身氣勢與中京的氣運連成了一體!
長天若要與他們為敵,整個中京、千萬人口形成的氣運就要對他形成壓製。
畢竟,他還未取回巴蛇真身,還未恢復自己最強盛時的實力。
他此前從未見過這種情況。
因為在他的年代裡,南贍部洲還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巨型的超級大城,還從未有這麽多人共同生活的聚落出現。
在這一刹那,他腦海中閃過幾個電光石火般的念頭,像從記憶的深洋當中翻出了幾個閃閃發光的珠貝。
他恍然大悟:“怪不得,怪不得他們會那麽做!
”
眼前的戰局卻不容他多想了。
那三名供奉已經執出了法器。
向隱流妖眾喝道:“繳械,或不殺!
”冒犯中京威嚴者。
必嚴懲之!
長天哂然一笑,並不搭理,反而轉頭對妖眾道:“眾兒郎,可願隨我突圍?
”
昏暗的夜色中,他的金眸熠熠生光,令天上的明星也要黯然失色。
跟在他身後的隱流妖眾一陣熱血沸騰,齊聲道:“謹遵君命!
”隱流妖怪的血管之中。
一定流敞著好戰的血液。
而眼前這一位,正是隱流偉大的創立者。
曾經帶領隱流先輩從無數危局中殺出血路的上古神獸,能與他並肩而戰,是多麽珍貴的榮耀,是多麽值得炫耀的資本!
有那性格激昂的妖怪,立刻雙眼也為之紅透!
長天一言即挑得妖眾群情奮發,無形中隱流妖眾的氣運也蓬勃而起,與他緊緊相連,在眾人頭頂上形成了一個若小山般宏偉的身影,散發出蠻荒、厲悍之氣,那是長天真身——巴蛇的虛影,以此共同抵抗中京之勢。
他仰天長笑一聲,邁開了步伐。
他這一放開周身氣勢,毫無保留,方圓數百丈風雲雷動,空氣沉凝,迫得人人都要喘不上氣來。
他每踏出一步,地面都要為之顫抖哀鳴,仿佛已經承載不住他的重量。
這哪裡還像個人,分明就是洪荒之中殺出的猛獸,帶著滿身兇蠻厲橫之氣,要摧毀路上所擋的一切事物!
緊緊跟在他身後的隱流妖怪,明明隻有數十人之眾,卻煥發出了數百、數千人那般尖銳刺骨的殺氣,他們就像盤起己身、伺機而發的毒蛇,等待給予仇敵緻命一擊。
中京的城防巡守,面色也自變了。
他們雖不知自身有中京的氣運加持,但鎮守中京以來,但凡對上鬧事的修仙者從來都是無往而不利,冥冥中也樹立了強大的信心。
然而面對這等聲勢、這等心志的敵人,人人都忍不住捏緊了手中的法器。
對任何一方來說,這一戰都是許勝而不許敗的。
長天大步向前邁近,明明大戰已不可免,他的步態、他的神情,卻猶似閑庭信步,這是身經百戰才能砥礪出的氣度,這是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的自信。
一關三萬年,並沒有磨減他的雄心,他的血管裡,還流淌著嗜血的渴望,他的心臟砰然衝擊著胸腔,對於出獄之後的第一戰無比渴望。
她的死帶給他的衝擊,也需要用人命來撫慰。
小小中京,還擋不住他的步伐。
早些殺將出去,他還有更要緊的事得做。
記憶深處,那對兒杏眼又對他俏皮一笑,想到這裡,他的心中就是一片火熱。
冰涼的晚風拂起他漆黑的長發,吹得他的衣袍獵獵作響,俊美的面龐凝著寒霜,有若九天帝君,這一刻的威儀、這一刻的華貴,不知俘獲了多少旁觀少女的芳心。
南明離火劍被他籠在袖中,靜靜等待飽飲鮮血的那一瞬間到來。
以幾十對數百,這一處十裡長街,鏖戰方興!
今夜之後,這裡的血腥氣便將會濃得雨水也衝刷不淨。
他與陰九幽的血契,也從這一場殺戮開始!
[咳,若水雲說本書完,乃們會不會抽死我?
^_^]——好吧,本書第一部《西行路》至此全部結束,接下來進入下一個劇情短卷《西線無戰事》,這一卷節奏平緩、溫馨甜蜜,算是對大家近一段時間以來受|虐的補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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