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昭宗為了培養她，傾整個大甯的文武百官為班底，組建成一支空前絕後的強悍隊伍來教她君子六藝、帝王心術、治國之策、為君之道，輔佐她成帝。

　　這些文武百官以帝師寒雲聲和女相沈明舒為首，而寒雲聲畢竟是男性，在很多事情上也并不方便，所以在宮中，除了親人之外，她最親近的還是沈明舒。

　　沈明舒跟項鳴玉一樣，像是她的母親，伴随着她一同長大。

　　除卻學識之外，不少生活常識也是沈明舒教她的。

　　閑暇的時候，沈明舒也會便裝陪她逛街，為她挑選好看的首飾和衣裙。

　　一日為師，終身為母。

　　即便夜挽瀾知道萬軍之的降臨并不是她的過錯，可她在看到那一樁樁血腥的曆史真相，看到沈明舒死前也被如此羞辱，她的心中始終還是有自責的。

　　現在，沈明舒的靈魂就好端端地在她面前。

　　而聽見“徒兒永甯，拜見老師”這一句話，沈明舒的身子狠狠一顫，搖搖欲墜一般，将要倒下去。

　　她睜大雙眸看着夜挽瀾，聲音也抖得利害：“你、你是……”

　　這并不是她學生的模樣，她又怎麼可能記不住永甯的臉。

　　她陪了永甯九年，看着最開始那個弱不禁風的小女孩，一步一步成長為震懾四方的東宮儲君。

　　她見證了永甯公主的傳奇人生，可她卻也親眼看到了永甯公主的死亡。

　　天下缟素，百官服喪。

　　哪怕沒有什麼個人情緒的沈明舒，也在事後病了數天。

　　那是她引以為傲的學生啊！

　　可不過是幾天的功夫，眨眼而已，鮮活的生命被白色吞噬，又是誰的遺憾？

　　沈明舒怔怔地看着面前這張陌生至極、卻又熟悉萬分的臉。

　　陌生的是容貌，熟悉的是眉眼間的意氣風發、神采飛揚。

　　她忽的回想起很久之前的事，她問永甯，等日後坐到那個萬人之上的位置，準備做什麼？

　　那個時候，永甯便是這樣鮮活的神情，眼中是對未來的向往，用一種平靜卻有力的語氣說：“天下大同。”

　　好一個天下大同。

　　聽起來隻是四個字而已，可通向這四個字的路上卻已經埋葬了數千年的時光和無數人的性命。

　　哪怕是甯太祖，他可以說出一統神州這四個字，卻也不敢說天下大同。

　　沈明舒伸出手，她想要撫上女孩的面頰，手卻傳了過去，聲音也像是飄在了空中，輕不可聞：“阿……阿瀾？”

　　“是我，老師！”夜挽瀾笑着，卻又有淚水砸下，在手背上濺開，“我是項瀾，我還活着。”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許久，沈明舒哽咽出聲，“你還活着……這真的是太好了！”

　　她無法抑制住自己的情緒，竟是痛哭出聲。

　　蓬萊觀主和星月都沉默地站在兩旁。

　　史書雖寫沈相和永甯公主是師徒，也是母女，可她們之間的感情，絕不是文字就能夠描繪出來的。

　　這份感情早已深入骨髓，镌刻入靈魂深處。

　　“讓老師為我憂心了。”夜挽瀾頓了頓，低聲道，“老師可有什麼地方不适？”

　　沈明舒怔了怔，神色卻漸漸嚴肅起來：“我為你憂心？你看看你現在這副樣子，又給自己加了多少枷鎖？我對你說過多少次？考慮事情的時候，就算不先考慮自己，但也要考慮自己！”

　　永甯公主要親自去處理大疫，她是不同意的，但拗不過。

　　“老師還有力氣訓我，那麼我就放心了。”夜挽瀾卻笑。

　　“你還笑得出來！”沈明舒氣不打一處來，“說說吧，我不在的時候，你做了哪些混賬事？”

　　夜挽瀾沉默了片刻，也沒有隐瞞，将她發現用兵器可以帶回昔日故友的事情全部講述了一遍。

　　沈明舒聽得心驚肉跳，聽到最後，她怒聲開口：“項瀾，你簡直是個瘋子！”

　　以自己的性命一次次相搏，當真是不要命了嗎？！

　　“老師。”夜挽瀾風輕雲淡地開口，“回到神州後，得知甯朝滅亡的曆史，我早就是個瘋子了。”

　　沈明舒的身子霍然一震：“阿瀾，你……”

　　“我沒辦法為你們報仇，更不知敵人是誰，但我……”夜挽瀾擡起頭，看着遠處的落日，“但我總能夠讓神州變得更好。”

　　她的确壓抑得太久太久了，外人看她平靜，可不知她内心深處是一片風暴。

　　沈明舒别過頭去，按了按眼睛，聲音幹澀：“阿瀾，不必為我的死法而憤怒悲傷，我是為神州而死的，這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

　　“對您來說，的确是驕傲，對神州來說，卻是巨大的損失。”夜挽瀾緩緩道，“而對我來說，為我親人，為我百姓，為我神州山河萬裡報仇，至死方休。”

　　她眼裡的恨意是那樣的刻骨銘心，帶着沉澱了千年的悲傷與哀怒。

　　沈明舒的身子再次一震，她輕輕吐出一口氣，神情堅定：“那麼永甯，你就放手去做，老師會是你最堅實的後盾。”

　　她教導永甯公主多年，自然也清楚地知道她這個學生的脾氣。

　　“還有很多不會的事情，要向老師請教。”夜挽瀾微微一笑，“不過老師剛剛醒來，也需要再休息一陣。”

　　“好。”沈明舒點頭，她欲言又止，“既然我在，那麼帝師……”

　　夜挽瀾沉默了下來，沒有說話。

　　沈明舒的心一沉。

　　寒雲聲也是修道之人，能夠将她的靈魂保下來，那麼他自己呢？

　　“阿瀾，你的性子，有時候也像極了雲聲，固執、不會被任何私人情感所左右。”沈明舒聲音很輕，“他當初一走，我說，活着回來，但我當時就知道，他活不了啦……”

　　她和寒雲聲共事多年，熟悉到對方一個眼神就能明白彼此内心的想法。

　　他救了她，可他卻永遠地在那一夜合上了雙眼。

　　這又是何苦而為呢？

　　像是累極了一般，沈明舒輕輕地揮了揮手：“阿瀾，我先休息休息，你有什麼事，直接叫我。”

　　彼時民間說大甯文有女相，武有帝師，可繁華昌盛，太平永保。

　　可三百年後，帝師隕落，空留女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