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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第二百一十二章 看不起

盛芳 須彌普普 7156 2025-01-22 09:53

  那雞湯一直坐在竈上小火煨着,此時被端過來擺在桌面,一揭開蓋,胖肚子的碗盞口就往外直冒熱氣,因裡頭吊了許多雜菌雜菇,和着雞肉熬炖出來的特有香氣氤氲在空氣當中,濃郁清香。

  然則沈念禾對着這碗湯,卻是一點胃口都沒有。

  她忐忑地看了一眼裴繼安,小聲叫道:“三哥……”

  從早上到晚上,沈念禾聽得他說了多次“外人”、“自己人”等語,自然看得出來這一位裴三哥對此事極有芥蒂。

  可即便如此,他見得自己沒吃好飯,哪怕十分不高興,還是要強壓着不悅,來送吃食。

  沈念禾越發覺得自己所作所為,甚為過分了。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把話說清,不願意叫此事再吊在半空,便将那雞湯推到一邊,略偏轉了身子,輕聲叫道:“三哥,今日你問我的話……”

  裴繼安見她神情認真,仿佛接下來說的話需要下極大的決心,而面上并無半點扭捏羞澀之狀,便知不好,也不待她說完,已是應聲攔斷,溫聲道:“你不必着急回我。”

  沈念禾方才打了半日的腹稿,本就沒能想好怎麼拒絕才妥當,好容易才七拼八湊攢出幾句委婉的話,被裴繼安這一句“不必”半路一打斷,腦子裡的言辭便被敲得稀碎,一下子就忘了自己原本想要說什麼,隻仰着頭,愣着好一會兒沒有說話。

  裴繼安微微一笑,指着桌上的雞湯碗盞,道:“湯要涼了。”

  沈念禾哪裡有心思喝什麼湯,隻是被他這般點出來,卻不得不拿了湯匙,有一下沒一下的在頭輕輕攪動,隻當為了散熱。

  碗裡除卻雜菌雜菇,另有一隻已經炖的骨頭分離的雞腿,那骨頭不知什麼時候被剔掉了,隻剩一塊塊正好入口的肉在裡頭。

  吃魚去刺,吃肉去骨,吃時鮮果子去皮,在這裴三哥面前,都是日常做的事情。

  從前下頭人一貫是這樣伺候她,此時到了宣縣,被裴繼安這般照顧了小半年,沈念禾原本一直沒怎麼在意,此時看着碗裡湯肉,一下子就把諸多細節全記了起來。

  她越想越驚出一身冷汗。

  自己住進來半載當中,究竟得過多少好處?為什麼以往從來沒有去認真看、仔細算?

  她本來自以為來了裴家,雖然得了嬸娘同裴繼安諸多照顧,可憑着《杜工部集》,并這一向幫忙給修圩田、堤壩打下手,多多少少能抵還一些,算不上吃完了還要兜着走的貪心鬼。

  可眼下這般細細回想,如此悉心照料,哪裡又是些許銀錢能做抵還的?

  沈念禾此處不發一語,腦子裡卻已經翻江倒海,偏那裴繼安就站在一旁,也不坐,卻是眼神溫柔地看着她,當真是局促不已,哪裡喝得下什麼湯。

  她捏着勺子,還是想要趁這機會,把心中念頭說得出來。

  然則裴繼安已是又道:“我平日裡同你一起去小公廳,又一道回來,路上煩不煩?是不是不喜歡?”

  沈念禾立時就忘了自己是想要說什麼,把頭搖得同撥浪鼓似的,連忙道:“不煩!和三哥一路走有意思得很,我十分喜歡!”

  這裴三哥實在是個趣人。

  他博聞強識,見花見葉,見蟲蟻鳥獸,見溪流樹木,都能引而發之,尋出些極有意思的話來,或旁征博引,用典說事,或别出心裁,别有志趣,上次回宣縣時在路邊見得溪中有蝌蚪成群,肥魚張嘴吸食,兩人便站在邊上看了半晌,先論此魚遇得北冥鲲魚,何如蝌蚪遇得此魚,又論魚樂我樂,再說數罟洿池,閑聊許久,各執一詞,最後雖沒得出什麼結論來,沈念禾卻覺得埋首桌案一日,已經被數字困得僵直的腦子終于又慢慢活了過來。

  同旁人一路回來,譬如趙、李兩位賬房,或還要尋些話來聊,而與那謝處耘一道回來,則要略動一動腦,同哄孩子一般,可和這裴三哥一起,卻是如魚遇水一般,自在極了。

  沈念禾此刻最怕的事便是同裴繼安說得清楚之後,兩人相處再無往日從容,當真如此,就太遺憾了。

  她如此反應,便同被踩了腳的幼獸一般,又急又慌。

  裴繼安面上雖然看起來十分沉着,一顆心卻是一直懸着,此時聽得沈念禾回應,見葉知秋,這才終于松了一小口氣,複又溫言問道:“吃不吃得慣我做的菜?”

  這話哪裡還用問!

  照着自己喜歡口味來做的東西,怎麼會不好吃?

  沈念禾急急道:“最喜歡吃三哥做的菜了……”她說到一半,忽然覺得這話有點不太妥當,忙又補了一句,“嬸娘的手藝也極好,三哥乃是青出于藍……”

  她說完這話,忽然回想起來從前鄭氏說過自裴家落魄之後,仆婦先後遣散,後頭裴六郎得病,等到家中門庭衰敗時,先還是裴繼安做了好幾年的飯菜,直到他要外出行商了,鄭氏才慢慢練得出來,最開始是煎個雞蛋都要焦黑的手藝。

  本想圓話,誰知話沒圓上,還補出了這樣大的漏洞,沈念禾一時也有些懊惱,正尴尬間,卻聽對面裴繼安低低笑了兩聲,道:“嬸娘又不在,我也不會吃了你,你緊張什麼?”

  他語氣當中帶着笑,神情溫柔,眼睛裡竟是有幾分缱绻的意思,仿佛春日裡和煦的風,吹面不寒。

  沈念禾的心一下子就跳得快了半拍。

  裴繼安相貌極為俊美,眼睛、鼻子、嘴,乃至眉毛,甚至于周身的氣質,幾乎都是按着“端正”二字來長的,隻是他平日裡雖然待人和氣,卻極少笑,面上也無什麼多餘的表情,難免就會給人親和卻不親近的感覺,願意信賴他,但不敢接近他。

  他對着沈念禾的時候,雖然溫柔體貼,然則一切都發之于禮,分寸掌得正正好,比之極要好的親兄妹之間一般,近一分則略過,遠一分則過于客套。

  而此時此刻,這一位裴三哥換了一副面孔,溫柔之外,多了許多親昵,無論眼神、語氣,乃至面上溫柔的笑,都同往日全不相同,仿佛眼睛裡、心裡都隻有沈念禾一個人似的,看得她身上臉上、身上發起燥來,手裡捏着的勺子都有些發顫。

  裴繼安卻隻做未見,繼而再問道:“你同我在一處,累不累的?”

  其餘問題,沈念禾俱是半點不猶豫,立刻就作答,然則遇得這一句話,實在奇怪,先還琢磨了一會,實在想不出來,便問道:“累什麼?”

  飯來伸手、衣來張口,甚至桌案都有人收拾——這還有什麼可累的?

  她話一出口,就見裴繼安眼睛慢慢地亮了起來,他原本是站在門邊,此時卻走得進來幾步,也不掩門,一手扶着沈念禾邊上的桌案,一手扶着她坐着交椅的扶手,半膝叩蹲、半坐着自己的右小腿,由低仰視她,輕聲道:“你不讨厭同我同行、又吃得慣我做的菜,同我相處,也并不覺得辛苦,那是不是對我并無惡感,甚至還有幾分好感?”

  這話自然無法反駁。

  誰人對着裴三哥,會不生出好感呢?

  不過沈念禾卻沒有回話。

  兩人靠得太近,她整個都被他包了起來,說得好聽些是保護,說得直接點,再近上兩步,同半抱也沒什麼區别了。

  偏他又不進,隻維持着這近卻不過近的距離,還拿一雙溫柔至極的眼睛看着她。

  她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裴繼安就含着笑,拿眼睛看她的眼睛,那眼睛裡也帶着笑一般,低聲道:“我也是,我當日頭一回見你就極喜歡,隻當時并不自覺,隻想着多看看你,多照顧照顧你,見你瘦了,憂心你冷,又憂心你餓,見你不高興,又想着如何才能叫你寬心,聽得外頭的消息,怕你知道了難受,又怕你不知道更難受……本以為這是兄長對妹妹,隻越往後越覺得不是,平日裡走在路上,腦子裡隻會想事,不會管顧旁的,這一向卻是見得好看的花也想給你看,見得長得不一樣的草也想給你知道,哪怕聽得路邊有人吆喝賣菜賣肉,都會多想一想,會不會正正遇得你喜歡吃的那幾樣……”

  他一句一句地說,聲音很慢,很低,沉沉的,語調缱绻,舌尖仿佛含着蜜水一般,每一句話說出來都帶着甜意。

  沈念禾腦子裡已經化成了一團漿糊,早忘了自己是誰,又身在何處,然則心中一股子執念,卻一直在提醒她不能再往下聽。

  她下意識把環繞許久的念頭說了出來,道:“三哥要做官……”

  她話沒道完,裴繼安就猜到後頭要說什麼似的,把頭擡起,仰視着她微笑道:“當日你對我說過一句話,我此刻一樣還給你——念禾,你未免太看不起我了。”

  ***

  時近戌時,天邊也已經盡黑。

  鄭氏手中提着個竹籃,裡頭裝得滿滿的,盡是些林檎、凍橙、酸木瓜之類的時鮮果子。

  她臨進門前還特地看了看遠山上落盡的夕陽餘晖,算了一回時辰,覺得過了這麼久,裡頭那兩個雖然話是說不完的,卻也應當差不多和好了,便站在門外聽了聽,沒覺出什麼動靜來,複才把門一推,走得進去。

  鄭氏見正堂黑漆漆的,正奇怪為什麼他們沒給自己留燈,卻沒有多想,抹黑去了放燭台的地方,取出火引點着了一根新蠟燭,然則才轉過頭,登時唬了一跳。

  ——桌邊坐着一人,木木的,動也不動,也不說話,也無什麼反應,那右手放在桌上,攥成一個拳頭,正是謝處耘。

  “你一個人在此處做什麼,黑燈瞎火的,也不怕碰了手腳!”鄭氏也沒多想,随口問道。

  謝處耘卻是勉強露出一個笑,道:“嬸娘哪裡去了?”

  鄭氏哪裡好說自己是為了給兩個小的騰地方相處,最好多處一處,處出該有的感情來,便把手頭的籃子放在桌上,道:“給你帶了凍橙,這一批比前次的好吃——你三哥同念禾呢?叫他們出來吃果子。”

  謝處耘卻是猛然站得起來,整隻左手重重撞到了桌子上,仿佛被碰了什麼要害處一般,急急道:“三哥同沈妹妹在說事……”

  他話還沒說完,就聽得不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不過幾息功夫,便見裴繼安端着個托盤走了過來,面上雖然沒有什麼特别的表情,可眉眼舒展,嘴角也略微勾起,步伐輕快,一看就是心情不差的樣子。

  鄭氏登時松了口氣,雖不知道他們到底是鬧了什麼别扭,不過看這樣子,多半是好了。

  她倒是有些高興。

  男女相處,怕的不是鬧别扭,怕的卻是不鬧别扭,時時客客氣氣的,哪裡親近得起來?

  最好多鬧一鬧,隻要傷了感情,以她這侄兒的能耐,應當就不會叫人給跑了。

  “你沈妹妹呢?喊她出來吃果子。”鄭氏便沖着裴繼安道。

  “她路上吹了風,胃口不太好,我先裝碗熱湯過去,叫她明日再吃果子。”裴繼安開口應了一聲,也不多留,端着碗近了廚房。

  那碗盞已經全部都冷了,裡頭原本的湯與肉卻都還裝得滿滿的。

  裴繼安把沒動過的一整碗倒回鍋裡,守着火重新煮開了,複又盛了一碗出來,徑直往後院走了。

  謝處耘站在原地,已是忘了坐下,手中拿着半片凍橙,眼睛卻直直盯着裴繼安的背影。

  他腦子發木,整個人也頭暈腦脹的,耳邊隻纏繞着一句話,是方才在沈念禾門口處聽到的,裴三哥低聲的詢問。

  “你喜不喜歡我的?”

  這一句話裡頭飽含着猶豫與期待。

  他從未聽過三哥這樣說話,也從沒見過這樣的三哥,哪怕隔着門、隔着窗,他也能聽出三哥的認真,一時就站在門口,整個人都動彈不得,隻隔窗看着那沈妹妹的影子,說不上來是想聽她怎麼回答。

  如果不答應,三哥會多難受啊?

  可要是答應了,不知為何,他總覺得自己好似也會變得十分難受。

  他此刻就難過得很,隻覺得心口處緊緊的,仿佛有人在往外使力拉扯。

  真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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