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幕僚出得去,不過不過半個時辰,複又匆匆回來,這一次卻急得滿頭是汗,身上衣衫全濕,進得門,直奔到陳笃才面前,禀道:“縣尊,延津、原武兩縣糧行裡頭都來了人,說要賠銀收糧。”
陳笃才心中狂跳。
他做官十餘載,又兼自己有心做事,見識不可謂不多,自是知道如果說中牟縣中糧行來尋自己要收糧是偶然的話,延津、原武兩縣之中忽然也鬧着要收糧,其中則必定另有隐情了。
他忙坐得直了,盯着那幕僚等着回話。
幕僚拿袖子擦着頭上的汗,複又道:“小的讓人去尋了中牟縣中糧行來人,隻說要加倍給銀,讓按契行事,依着從前的時間再去歸還糧谷,對方隻不肯,定要過兩日便把糧谷給收得回去……”
陳笃才咽了口口水,心中忍不住生出驚懼來,追問道:“為甚不肯?”
糧行急着收糧,隻有兩種可能,一種是糧價忽然大漲,糧商着急将糧谷收回去賣掉,第二種則是有人知道了常平倉中的蹊跷,正在出手試探。
如果是前者,他便是砸鍋賣鐵,也得想辦法應付過去,如果是後者,這一回當真是避無可避。
然則私自動用常平倉中糧谷本就是大罪,這大半年裡頭,他一直做得十分小心,不管是糧谷的運出還是發賣,俱都萬分謹慎,因怕轉手買家走漏了風聲,甚至連拆開賣賣都不敢,甯可按低了價格,去尋往日故人搭夥。
兩邊從前一同曆過事,各自手上抓着對方的把柄,都在一條船上,對方那一處并不可能走漏風聲,而自己這一處也是做得極為隐秘,正常來說,并不可能被人旁人知曉。
幕僚搖頭道:“那人不肯說。”
陳笃才怒道:“他不肯說,你就這般回得來了?!我養你難道是吃幹飯的不成?!”
他見那幕僚一副無措的樣子,心中十分不耐,皺着眉頭喝令道:“你跟了我這些年,怎的一點長進都沒有!不過一個給糧行裡頭做工的,他不肯說,你就給幾貫錢,再不肯說,砸個幾十貫,實在口風緊,丢個一二百貫,我不信還有不開口的——他難道是金子做的不成?!”
那幕僚得他發話,諾諾連聲,連忙退得出去,不到一個時辰,又滾了回來,這一輪卻是再顧不得擦汗,喘着氣道:“縣尊,打聽到了,聽得泉州、明州犯了海汛,連着秋汛一并,眼下正在遭災,今歲怕是沿海幾處大州之中糧食要顆粒無收,一鬥糙谷已經漲到兩百餘文,眼下更是一日一價,京城裡頭各處消息靈通的,都在四處收糧過去賣……”
陳笃才這一回,幾乎連坐都不能再坐穩。
商人逐利,自家不過同糧商們暫借一個月的糧谷,按日計錢,放在平時當是不錯的買賣,可眼下比較起來,根本算數上什麼——一旦送去沿海各州,幾乎是能翻上三番的所得,這樣的好事,隻有傻子才會拒絕!
自家按着原來的契紙翻上一倍沒有用,莫說一倍,便是翻上三倍、五倍,乃至十倍都沒有用。
他越是想,腦子裡越是亂糟糟的,還沒能找出個應對的辦法來,卻是忽然聽得外頭有人敲門叫道:“縣尊!”
不用陳笃才發話,那幕僚已是連忙去應門,見得外頭站着一個四十餘歲的男子——是陳笃才的堂弟。
那陳堂弟進得門,急急上前,正要同陳笃才說話,忽然醒過來那幕僚還站在裡頭,連忙對其使了個眼色。
幕僚也是個聰明的,立時退得出去。
一時屋子裡隻剩下陳家兄弟二人。
陳笃才本來心中就亂糟糟的,并無頭緒,此時見得堂弟,心中更是一緊,驚道:“我不是叫你在京城裡頭盯着浚儀橋坊那一戶收糧收銀嗎?怎的現在就回來了?!”
他吓出了一身的冷汗,不由自主便拔高了音調,催道:“他那一處占着大頭,若是銀、糧收不回來,咱們這一族是個什麼下場,你難道竟不曉得?!”
陳堂弟如何會不曉得,然則這一回他顧不得辯解,已是着急回道:“大哥,李家那一門絕戶的,我日日上門去催,隻給個管事的出來同我打忽悠,我住得半個月,什麼都不曾探聽的到,心中十分不得勁,總覺得哪一處有什麼不對,便收買了他們家潘樓街解庫裡頭的賬房,那時才曉得,李家的好幾處地方的解庫已經大半年未曾放銀出去了,每日隻收銀,不放銀……”
陳笃才聽得全身涼飕飕的。
解庫放利錢。
他自常平倉中挪出去的錢,全數轉給了京城浚儀橋坊裡頭那一戶人,哪怕收息少一點,也不敢去尋别家。其中除卻不願引起旁人的注意之外,最大的原因,也是怕錢放出去,就收不回來。
放利錢從來都是有風險的,收息越高,風險也越高。比銀子更難尋的,是有能力給息的借錢人。
放利錢是那樣容易的一件事嗎?你一兩銀子放出去,若是給那等那田地、産業來抵的借錢人,一年最多能收三分利——人家還未必要來你這一處借!
有田有地,有産有鋪,哪裡去不得,市易務裡頭給銀,年息才兩分,何苦要白白多給一分息給你?隻有那等沒有足夠産業來抵的借錢人,才會巴巴地尋到私人解庫找銀子。
如何判斷能給這些借錢人借銀,借多少,利錢多少,何時催還,如果不還,又能如何處理,果然利錢也拿不回來,本錢更是沒蹤影的時候,如何覆蓋這一處損失,都要經過事的掌事才懂得應對。
陳笃才把常平倉之中挪出去的庫銀都給了李家拿去放利錢,這一回因為時間太緊,來不及去京城尋他,隻好把手中的契紙拿去同左近縣鎮裡頭的解庫抵押了來換銀,将常平倉填滿。
然則今日,陳堂弟卻忽然回來說,李家在潘樓街的解庫已經半年沒有往外放銀,這如何不讓陳笃才驚惶。
銀錢都是有成本的。
解庫收銀,每歲要按本錢給放銀進去的人付息,而今潘樓街的解庫隻收銀,不放利,那錢去哪裡了?!
每日白白送息出去嗎?!
他自常平倉中挪出去那樣多官銀,李程韋都用到什麼地方去了!
等到時間到了,他還能不能把銀子給還回來,他還打不打算還回來!
如果不能,他待要如何……
陳笃才全身是汗,大熱的天,他隻覺得那汗液從胸前一路往下淌,彙聚在肚皮上,背上,仿佛一隻隻爬動的菜蟲,把那綠綠的背在他皮膚上一拱一拱,叫他又癢又痛,卻半點動彈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