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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第二百零八章 來看

珠柔 須彌普普 7446 2025-01-22 09:53

  那人到得面前,甚至來不行禮,已是急忙叫道:“殿下!”

  隔着半丈距離,他還不忘特地把聲音壓低,嘴巴開開合合的,也不知道究竟在說些什麼,話說到一半,倒是醒悟過來似的,匆匆又向前幾步,急道:“殿下,投石車攻勢太猛,城中兵力不足,若是一味堅守,恐怕撐不住多久……”

  他頓了頓,如此惶忙之中,仍舊不忘去看趙明枝面色,隻是黑夜之中,因怕火光引來投石,随從們早将火把滅了,隻靠一點燭光,着實難做琢磨。

  “殿下……”此人隻猶豫一會,咬牙再道,“眼下情形,臣不敢做主,卻不曉得殿下有何指點?”

  轟隆投石之中,對方聲音掩得斷斷續續,然則趙明枝早聽出他言下之意,全無回避意思,直截了當道:“将軍請自作主張,不必别生顧慮。”

  眼見對面人面色躊躇,一邊時不時去看城下動靜,另一邊卻又小心瞄向自己,趙明枝心知肚明此人所想,朗聲補道:“我無職司在身,今日來此,也無其餘意思,朝中既是選定将軍把守此門,便已将此處托付盡數過來,還請将軍自行其是。”

  她兩次開口都全無置喙,姿态擺得極正,那軍将見狀,又看當前形勢,情知不能再做耽擱,一狠心,再無猶豫,果然轉身便向身後兵卒交代。不多時,後頭鼓聲陸續響起,城牆上守軍慌忙擇路而下,隻是未走多遠,又被大小石塊自天而降,中途攔阻。

  趙明枝一行人躲在角落,正見那軍将匆匆指揮士兵過來為自己開路,被點到者方才應聲,甚至來不及真正出列,便被頭頂石塊再度砸了回去。

  城牆上倉皇一片,新兵多過老兵,衆人連自己性命都未必能護,個個隻會驚慌,又如何去守城。

  “殿……殿下!城裡,城裡……會有援兵過來麼?”

  耳畔聽得咯噔咯噔的聲音,趙明枝餘光一瞥,隻見一個年輕宮人擋在自己身側。

  對方不僅牙齒上下打着架,左腳膝蓋原本磕在城牆處,像是想要借力,借着借着,因那腿、那手俱在發抖,竟是幾回都靠不住,跌滑開去。

  那宮人面上糊成一團,涕淚将脂粉卸混在一出,顯得驚惶又狼狽。

  趙明枝仿佛看到了從前的自己。

  可是她并不能給出安撫。

  城中兵力本就不足,各守各門也做不到,呂賢章手中剩餘的一隊人馬也早早分盡,下午時分便動員百姓助力,老妪孩童全都出力,哪裡還能生出什麼援兵?

  更何況城頭上這樣形勢,再多援兵又能如何?

  莫說别的,眼下守軍連躲下城牆都不能,還指望什麼人從下頭再上來?上來又能如何?

  血肉之軀,難道還真能抵禦巨石?

  不過螳臂當車罷了。

  “如果沒有援兵,今次城門破了,你怕不怕的?”趙明枝低聲問道。

  那宮人原來或許早知兇多吉少,隻是想要得些微安慰,心底再未必會信,也能用作自欺,如何料到居然從找趙明枝口中聽到這樣一句問話,一時吓得連鼻涕也忘了吸,眼淚也忘了擦,直委頓在地,膝蓋再無法借力,張着嘴,髒污濁液幾乎要順着嘴角往裡頭流。

  趙明枝伸出手去,用袖子給她将面上濕漬擦了,矮身湊近,一面将其半身扶起來,一面卻是低聲道:“若有機會,當要設法活命,要是實在别無他選,隻能累你陪我一道了。”

  她說完這話,對面宮人已然聽呆。

  其人也不知是否真正弄懂其中隐晦意思,倒似不複先前慌亂,眼睛裡恢複了幾分鎮定,把手撐在一邊城牆上,自己抵靠着站起來,反手去擋趙明枝,背對着她道:“殿下躲好了,外頭有投石!”

  趙明枝忽然一怔。

  先前投石、尖叫聲不斷,便是在耳邊呼喊也不一定能夠分辨,但此時兩人相對,如此輕聲,竟能聽清。

  再仔細辨認,果然不是錯覺,外頭落石已然減少許多。

  幾乎正在此時,城牆上不知誰人忽然叫道:“黃旗!!有黃旗!!!是援兵!!!”

  那人聲音尖利,幾乎破空而起,音調未落,随即有人狂呼萬歲,然而那“萬歲”聲隻發出不久,發聲者就猶如被人扼住了喉嚨,一時定住。

  趙明枝訝然起身,扶着城牆往遠處望去,隻見狄兵分散而布,火光密密麻麻,由于離得太遠,此處來看,猶如亮蟻。

  然而亮蟻之外,幾乎就在目光盡頭,似是從天邊冒出一叢亮光從滿盤螞蟻之中穿梭前行,其中火光逶迤,不知燃了多少火把,顯得十分粗壯。

  而就在那當頭之處,當先而行的乃是兩張明黃巨旗,扇後又有黃傘、黃扇,旗、扇迎風而動,傘下卻是高大車辇,辇上不知燃的是什麼,明亮至極,映得其中之物在黑夜之中猶如天上之日。

  隔得雖遠,但那東西舉得太高,映得太亮,又兼尺寸應當十分之大,竟是叫人能勉強辨看。

  ——是張明黃底色畫像。

  畫像中人頭戴冕闆,面前冕旒垂墜,雙手持圭,服黑裳橙,紫紅蔽膝,坐于大椅之上。

  無論那畫像多麼惟妙惟肖,又如何得光照映,畢竟太遠,身在城牆,趙明枝自然是看不清其中細節,但那樣打扮,并不用再做細看,也能依稀認出其人衣着。

  不等趙明枝說話,身旁一個自蔡州而來的宮人已是叫道:“陛下!是陛下禦容!!”

  那人脫口而出,聲音都有些發起顫來。

  此人話音剛落,不知誰人已是接上,叫道:“是蔡州送的聖容像!”

  左右兵卒聽到這話,人人激動,跟着叫嚷起來,一時滿個城牆氣勢頓起,無數人不顧頂上飛石,自躲藏處站立起來,去望對面車辇上聖容。

  “蔡州?是有蔡州援兵來了嗎?”

  又有人叫道。

  嘈雜之中,衆人也無心去管顧其他。天子面容,隔得再遠,也叫他們引頸,雖隻是個童稚小兒,被那冕旒一遮,本就看不太清,再兼處于這戰場當中,竟是自生幾分威嚴。

  身旁人振奮不已,紛紛鼓噪,更有甚者,幾乎要沖下城去,簡直欲要去迎接聖架模樣,與先前全不相同。

  而在角落裡,不知誰人起的頭,已是開始組織人手将那八牛弩重新拉出,似是要調試角度準備搭箭。

  衆人如此歡欣雀躍,趙明枝的心卻是更為沉寂。

  她心跳十分慢,一下接着一下,但那心髒幾乎要跳得出來,全無半點放松,忍不住拿眼睛在城牆上左右逡巡,果然未久就見不遠處一人站在高處,手中雖無火把,被前頭火光照着,也露出原本五官并此時表情來。

  正是方才那名接應自己的副将。

  不知是不是火把離得太遠,顯得對方面色陰郁得很,此時手腳并用,沖着後頭人揮舞,叫諸人不要一味露頭,務必小心躲藏,又催人将床子弩及八牛弩拖回原處。

  不僅此人如此動作,趙明枝目之所及,也還有零星數人在安排兵卒躲閃飛來石塊,避免出現更大傷亡,又催衆人不要去看對面聖容。

  但這般行事,少不得引出不少兵士反對聲,紛紛躁動。

  這個說:“既是蔡州送來的皇上聖容,我等怎能不高呼萬歲,盡力迎接?”

  那個說:“我活着三十七八年,頭一回得見天子相貌,此時不看,未必将來還有命看!”

  有人說:“外頭既能送進來天子畫像,後續必定還有援兵,或許靠着内城外城一齊出力,京城還能有救,正要看緊城下樣子,好做搭手,怎能這時還躲躲藏藏的??”

  聽得衆人言語,又去看原處城牆下莫名而來的禦容像,趙明枝殊無半點高興,隻覺怪異,忍不住往外靠了些許,端詳那禦容像。

  雖說離得甚遠,難以看清畫像中人五官相貌,但僅就着裝打扮,也不難認出乃是如假包換天子本尊。

  可無數狄兵之中,全無什麼動靜的前提下,蔡州又如何能破開賊兵,單單就把禦容像送來城下?

  同樣全無殺聲,也無兩軍交戰聲響,僅有狄兵進攻鼓聲,投石車投擲頻率便做放緩,哪裡像是外力所緻,反而像是主動而為。

  狄兵如此動作,意欲何為?

  趙晉建朝數百年,國本雖動,民心卻未全數喪失,送這禦容像來,擺明能激發士氣,狄人何必做這樣毫不利己,專門利敵之事?

  除非——

  趙明枝面色頓變,回身就要召來身旁宮人。

  然而她反應再快,也快不過城下動作。

  幾乎在她俯身同時,那禦辇毫無阻攔,不知幾馬狂奔拖拽,就那般一路暢通,居然已經往前駛了不知多遠。

  狄兵非止不攔,甚至前後左右,不論近遠,全數高高湊近,舉起手中火把,指向當中大晉天子禦辇。

  禦辇本就極高,為無數火把照應,正當此時,南風忽起,那禦容像也不知是不是沒有固定妥當,随風而動,城中人雖聽不到,想也知道正發出呼啦啦聲響,其中天子面容、服飾也因畫像晃動生出變化。

  此時此刻,狄兵擂鼓聲頓停,便是投石車也再無動作,城上、城下不約而同看向其中車辇并畫像。

  刹那間,哨聲劃破長空而起,更有許多道聲音自四面八方彙聚在一起,一齊喊叫道——

  “來看你小兒皇帝!!”

  雖說口音生硬,斷句奇怪,依舊能讓城牆上守兵聽出個大概來。

  仿佛擔心守兵們們不能聽懂,城下狄賊一面叫嚷,一面又圍攏起來。

  頃刻之間,車辇未停,馬兒不歇,城下不知多少狄兵,卻是前前後後,盡數将手中火把、火箭向那大晉天子禦容像抛射出去。

  被火引一燎,車辇上轟隆一下,瞬發數團巨大火焰,吞沒掉引火之物,更同其餘箭矢、火把一道,用火焰最外層将禦容像卷入。

  與火勢一道起來的,還有狄兵反複叫喊聲。

  “來看你小兒皇帝!”

  “來看你小兒皇帝!!”

  “來看你小兒皇帝!!!”

  其中夾雜着挑釁哨聲、大笑聲,更有無窮無盡鄙夷嘲弄聲。

  從那火光亮起,黃旗、黃扇、黃傘,并後頭禦容像被照亮,再到此時,所有物什,那旗、那扇、那傘全數為火舌吞沒。

  不過須臾功夫,賊人幾句話未喊完,不單禦辇,便是城牆之下那舉得最高,被無數火光照得最明的天子禦容像已是先從四邊,又從中間,由明黃底色變得真正明黃火焰,再黃中夾黑,天子身上鳥、裳、蔽膝、革帶、冕旒、冕闆,連同看不清的天子面容,終于都一樣樣都化為灰燼。

  如果說方才城牆上晉軍守兵氣勢被這天子禦容像引得高漲了百倍千倍,這一刻眼睜睜看着天子禦容為賊兵損毀,隻是瞬息之間,便如同才燃起的火苗為傾盆暴雨暴風席卷而過,頃刻澆滅,連半點熱氣也無。

  肖像于晉人本就有特殊寓意,幾可做本人化身,更毋論天子聖容。

  親眼見得禦容像在自己面前被毀,雖說看起來隻一幅畫而已,其中含義,又豈真隻是一幅畫。

  有天子禦容在,宛如天子同在。

  更何況方才無數人以為畫像能送來,援兵自然也能抵達,京城并沒有成為孤城,希冀已生,正在最盛之時,全數被毀,再無半點活命機會,其中打擊可想而知。

  一時城牆上盡是哀聲,叫罵聲,然而那聲音凄慘,才起又落,連持續都難,更多人隻會呆看那一團燒得半壁通明的火焰,半點聲音不會發出,更别說動作。

  趙明枝看得手腳發麻,轉頭喊道:“守将何在?!”

  她聲音堪堪發出,還未來得及尋到人,更來不及做什麼催促,城牆下投石車聲響又起。

  伴着那冒着黑煙,借着大晉天子禦容像、禦辇、一應禦制儀仗而生的沖天火焰,并城牆下狄兵呼喝聲、鬧聲、進攻的鼓聲,不知多少飛石由低而高,大大小小,盡數飛起,沖着這一道城門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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