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明枝一覺醒來,天光不過半明,身旁卻已經空蕩蕩的。
守夜的宮人聽到動靜,舉燈過來,因見她半靠着低頭看向一旁床榻,便小聲道:“驸馬卯時末就出門了,臨行前特地吩咐,叫婢子們莫要擾了殿下安睡。”
趙明枝點了點頭,正要起身,忽覺手指一涼,指尖碰到被褥裡一方硬硬的東西,掀開錦被一看,是一隻玉佩。
那玉佩上打了個簡單的絡子,拖得長長的,纏着一封書信,正躺在枕頭同床榻之間,像是不小心從枕頭上掉下去的。
趙明枝取來拆開一看,果然是裴雍留的。
信上隻說風大雪大,衛承彥領兵在即,今日兩人要去收拾些瑣碎事,晚間未必能回來,又仔細叮囑她幾時要練拳,幾時又要午睡,晚上不必再等雲雲,另又說叫廚下備了解酒湯,要她醒來後務必再喝一盞。
她收了信,洗漱吃飯過後,便去書房翻看閩州送來的文書,再比對前次叫流内铨送來的南邊農官名冊,有心選出幾個合适人來。
各色資料堆積成山,趙明枝忙了一早上,中午就在書房小憩片刻,又接着往下翻看,等到終于告一段落,天都黑了,隻覺腹中空空,便将就着對付了一頓晚飯。
伏案一天,即便她仗着年輕,也有些疲乏,靠坐着放空了片刻,剛準備回房洗漱,就見從墨香從外頭匆匆進來禀報,隻說宮中來了兩個黃門。
侍從剛把人領了進來,當頭那個黃門跪地便道:“殿下,北面有急信,陛下請您速速入宮。”
趙明枝聽得北面二字,本以為是北朝來信,心中其實早有所想,隻是一算時間,實在并不相幹,隻覺奇怪,當即使人備馬套車,也顧不上旁的,換了衣服才要出門,卻聽外頭又有人來報,竟是宮中再有使者前來傳旨。
第二回來的黃門進來便先行禮,急急道:“殿下,陛下口谕,隻說外頭風雪太大,請殿下等雪停了再進宮也不遲。”
趙明枝聞言出門去看,果然天中落雪又急又密,又有風聲呼嘯,把院中覆雪的枯樹幹都吹得變了形,更有折斷傾倒的,一副不宜出行情形。
她知道弟弟并不是小題大做的性子,若非事急,絕不會一大早使人來召,而公主府距離大内并不遠,便并不肯再等,隻應了,仍舊不複停,轉頭便出了門。
平日裡不過盞茶的路途,趙明枝一行車隊冒雪走了半個多時辰。
等到得宮中,趙弘收到消息,親自出殿來接,見趙明枝執傘而來,大氅上、頭上還沾着雪花,本來想要說的話一下子就忘到了腦後,隻懊惱道:“我一時竟沒想起來風雪這麼大……”
趙明枝搖了搖頭,把傘收了遞給一旁跟着趙弘出來的黃門,上前幾步,拉着弟弟的手進了殿。
她才走幾步,便覺出趙弘的手微微發涼,掌心還帶着潮意,于是用力握了握,側頭低聲問道:“怎麼啦?”
趙弘定了定神,正要說話,回轉過頭,卻見此時公主府的從人才由後頭喘着氣追了上來,去接那黃門拿的傘,于是又閉了嘴,拉着趙明枝向前幾步進了殿,複才低聲道:“阿姊,北面來了信,趙……太上皇,太上皇墜馬沒了!”
趙明枝登時站定,一下子竟是沒能反應過來。
趙弘接着道:“北面沿途接連大雪,斷了來往道路,使團還在半路,都還沒能進興慶府……”
他的語氣裡有一種奇怪的茫然,又帶着解脫的僥幸。
趙明枝慢慢呼出一口長氣,問道:“怎麼回事?是哪一天墜的馬?”
趙弘回頭看向一旁。
趙明枝這才發現殿中站着三人。
當頭那個立刻回道:“太上皇是上個月十三墜的馬,下官雖然快馬加鞭,奈何被北朝借故扣了多日,沿途又風雪不斷,道路難通,是以此時才來得及回來報信。”
趙明枝轉向此人,問道:“好端端的,太上皇怎麼會墜馬?”
那人猶豫了片刻,咬牙道:“聽崔官人說,那天本來掃過雪,可不知怎麼的,門口有一小片地方結了冰,原本有土蓋着看不到,偏就這麼巧,太上皇禦駕剛好打那地方經過,那馬滑了蹄子受了驚,他沒有防備,就從馬背上摔了下來。”
“沒有大夫診治嗎?”
“風雪太大,路上不好走,雖是叫了大夫,等到一來一回,大半個時辰都過去了,那大夫還在下馬時候跌了一跤,頭破血流的,人當場就暈了過去,腿也斷了,隻好又另尋了新的大夫來,再等新大夫到了,太上皇人已經隻有進的氣,沒有出的氣。”
他一副如喪考妣模樣,嘴巴卻是一刻也不停:“興慶府聽說之後,立時派了府中名醫來看,人才進帳,太上皇就咽了氣,再想診治已經來不及了——說是跌下來時候撞傷了髒腑,其實早就一肚子全是血……”
見他答得實在細緻,趙明枝不免問道:“你在一旁親眼所見,還是聽人說的?”
“太上皇墜馬時候,是崔官人在一旁服侍,小的不在跟前,不過墜馬之事乃是許多人親眼所見,斷斷沒有作假的!”那人忙道。
“太上皇弓馬娴熟,就算驚了馬,也自有應對之法,怎麼會從馬上摔下來?”
“此事下官實在不曉,隻聽得旁人多有議論,因說前一晚帳中收到了信,曉得朝中将要派遣使團來贖,太上皇心中高興,正巧廖官人頭一陣得了南邊的仙醇酒,連忙拿來奉了上,當晚太上皇就邀了左右宴飲,又詩又酒的,鬧到三更天才歇下,誰知隔天早上來了人,說北朝太後有旨召見。”
“剛出門沒多久,就墜了馬。”
那人說到此處,頓了頓,才又道:“北朝慣來氣焰嚣張,來人也是反複催促,帳中人人都怕去得晚了,會招緻不滿,引發什麼壞事,況且回京在即,都不願再生事端,是以太上皇雖然酒意未消,還是出門了,走路時候腿腳都還有點打晃……”
“若要追究其中緣故,隻怕還是北朝催得太急,才有這樣禍事!”
……
報信的人一離開,見左右沒有外人,趙弘便對着趙明枝道:“阿姐,這人走得這樣突然,裡頭會不會有什麼旁的緣故啊?”
趙明枝道:“使團都不曾進得興慶府,不管什麼緣故,都與我朝無幹,隻要把收尾收拾妥當,其餘瑣碎慢慢再查也不遲。”
生死大事,何況死的還是太上皇。
而今大晉不比從前,北朝也不複從前,哪怕隻是做出個姿态而已,也不能就此善罷甘休。
趙弘點了點頭,面上卻露出些微害臊模樣,低聲道:“我先前同個沒頭蒼蠅似的,不知怎的,阿姐來了,腦子倒像回來了些——先還叫了人去召兩府入宮,隻是風雪太大,也不知道他們幾時能到……”
趙明枝忽的一怔,轉頭去看了看角落漏刻,道:“向來事多,馬上就要宮禁,大半夜的,兩府冒雪進宮,給外頭人看在眼裡,隻怕會傳出風言風語。”
趙弘頓時醒悟,忙使人出宮去追先前旨意。
……
太上皇墜馬而死的消息很快傳了出去,引得朝野間一片嘩然。
兩府争執了半日,才勉強定下來遣使北上,令今次北上使團與北朝商議如何扶靈回京,至于在何處停靈,又在哪裡造墓,還要等迎靈回來之後,再看太上皇從前有無交代,左右近侍又有無密旨。
吵了一整天,好容易散了會,張異隻覺心力交瘁。
他從垂拱殿中走出來,被外邊寒風一吹,簡直頭暈腦脹,下意識縮了縮頭,卻見拐角處一人站在那裡,竟是楊廷。
後者等他上前,沒有說話,隻揚了揚下巴,示意他回頭。
張異定睛一看,隻見其餘人盡皆出了門,唯有兩個留在其中,卻是裴雍同孫崇。
兩人立于天子案前,另又有公主趙明枝坐在簾後,顯然還在議事。
随着侍從把殿門關上,裡頭景象再不複見,張異站在原地,一顆心卻是慢慢地沉了下去。
天子年歲太小,尚不能分辨道理好壞,況且早先入為主,性格又執拗,若是拿太上皇遠遠壓着,雖不好回朝,也能作為制衡。
眼下人死在興慶府,雖說也是絕了後患,但福禍相依,日後想要拿捏這個小的,卻是更不容易了。
更麻煩的是,這些日子以來自己跳得太高,聲音太大,隻怕早為這姐弟二人記恨。
張異心中煩悶,面上卻是不露聲色,朝着楊廷點了點頭,也不說話,隻朝前而行。
兩人一前一後走了一段,楊廷忽然道:“前一陣子鄧、均二州送了刑獄案上來,聽得提刑司私下議論,說是殿下壓着一直不放,不僅如此,還下令叫兩州府衙把一年以來所有要案宗卷全數封存,等開了春,便要安排人去巡檢,你知道其中是什麼緣故麼?”
張異一下子來了精神,笑了笑,隻道:“提刑司的事情怎的跑來問我了?便是不去問鄧晟,也當有其餘人可問,我一個樞密院的,又如何會知道?”
他心中早轉過無數念頭,但其餘猜測,卻是一個都沒有說出口,隻暗暗思忖:鄧、均二州向來與京兆府走得近,莫不是被那趙明枝特地選來立威的?
畢竟太上皇崩了,等開了春,那裴雍也當回京兆府。
她雖是公主,可強龍不壓地頭蛇,一旦去得西北之地,帶多少兵馬都不夠姓裴的塞牙縫。
楊廷笑了笑,也不再多言,隻拱一拱手,告辭而去。
張異一人立在寒風之中,被雪粒打在臉上,又冰又痛,心中卻是一下子振奮起來。
他顧不得天黑,漏夜回了衙署,立時着人去提刑司打聽,果然無人能說得出什麼所以然來,最後隻謄抄出幾卷宗卷出來,一幹門客研究了幾日,還是不得要領。
……
不管前朝如何暗流湧動,依舊與公主府并無一點關系。
這日午間,裴雍自西營回來,簡單換了身衣裳,不用問人,就徑直去了書房。
果然進得屋内,趙明枝正半靠在軟榻之上小憩。
裴雍放輕腳步走近,見她側頭歪肩,手上還拿着一卷文書,便一手扶她肩膀,慢慢将人攬入懷中,又扶着腿彎,慢慢把人放平,又給她蓋了薄衾。
趙明枝睡眼惺忪,半睜了眼皮,隻覺氣息熟悉,便隻嘟哝幾句,複又睡了過去。
裴雍等她呼吸漸勻,方才取了那宗卷去到桌案面前,又尋了書簽過來做标記,正要把書卷合上,就見那一頁當頭四字竟是“李氏镖局”,稍一停頓,便再往下看,卻是一樁案子宗卷,說的乃是某地謀人奪産案,主謀乃是傅某,合謀則是盜賊若幹。
原是那傅某欲要同人一并劫掠姑母的家産,隻是運送财物同女眷時候,半路為李氏镖局中镖師攔阻,方才救下,隻是那老夫人途中與那傅某起了争執,不知怎的傷了頭,又死了不少護衛和丫頭,還失蹤了一個姑娘。
此案罪犯俱已落網,隻那傅某推脫說自己并無害人之心,不過為土匪蒙騙唆使,那老夫人醒來之後,也說他并非主謀,半路已經後悔認罪,要去自首,隻是被人攔了,又有盜賊出來應罪。
州衙幾番審查,因此案死傷過多,又是親屬相犯,“不孝”“不睦”兼有,影響甚大,仍舊依律判了絞刑,隻是有老夫人出面,便不論做親屬相犯。
這事他早有所知,也早做了安排,并不意外,便把那宗卷放回桌案,剛要回身,忽的又見一旁封簽朱批,乃是該批案件暫壓不還,待提刑司巡檢,一時怔住,稍一思索,複又一歎。
北朝敗退,流民正慢慢回歸故土,北面初定,朝中已經在商議後續要大赦天下。
若是一應按部就班,這樁案子送入提刑司,恰逢大赦,那姓傅的多半便要脫罪,然而被趙明枝如此一壓,等年後提刑司緩過勁來去做複審,即便不算親屬相犯,也多半再難全身而退。
他轉身看了一眼,見趙明枝正在安睡,便慢慢退出外間,從懷中取出一份北面送來的密報,燃了火引将那密報點着,投入角落香爐之中。
随着火焰跳躍,紙張上“草料”“浸酒”“鹽水”等等字眼也一點點被吞噬,化為灰燼,再也不複得見……
拖太久,手都生了,填了大部分坑,還有些實在填不上,隻能當是留白了。寫了這麼些年故事,大家都特别包容我,但是我從來沒能給一個好的追讀體驗。
甯甯和裴雍的故事暫時就到這裡了,有朋友問新文,新文已經發了,是個輕輕松松的美食文,點作者頭像可以搜到,不好意思地問一句,親們有多餘推薦票的話能送我幾張嗎?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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