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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第三百六十七章 刺史大人的新禮物

山河盛宴 天下歸元 11187 2025-02-06 10:25

  文臻對于這個任務并不意外,湖州這樣的地方,如果不是出了岔子,也輪不到她來主政。

  湖州下轄三郡十一縣,文臻從外圍走,在經過龍亭郡的時候,遇見了自己折回來的護衛,護衛帶來了第二位傳旨太監,帶來了新的旨意。

  旨意中說,還給她配了一位長史。已經從天京趕來,看來是怕她不懂實務,派人來幫她幹實務,她專心破毒瘤就行。

  另外還有一位禦史,按照往年慣例下來觀風,也到了附近。

  文臻還收到了單一令的信,她的半個老師在信中隐晦地告訴她,她這個刺史以及圍繞刺史産生的長史和觀風使人選,在朝中也争了小半年,現在塵埃落定,人選因為太過有利于她,所以之後可能為了平衡,還會有一些制約手段,讓她有所準備,小心行事。

  文臻看完便把信燒了。為了等待這位禦史,打算選擇葉縣外的一個叫小葉村的村子投宿。

  此時天色已晚,月色尚且溫柔,小村外的道路邊春意初萌,空氣裡氤氲着微微馥郁和濕潤的氣息。

  采桑一邊趕車一邊看了看路邊的菜地,對文臻笑道:“小姐,湖州這塊地方,真真是氣候好,土地肥,您瞧這路邊的地裡連野菜都發得早,長得足。”

  文臻笑道:“回頭到了地方,咱們就有新鮮的荠菜馄饨,馬齒苋包子,馬蘭頭拌香幹、灰灰菜天婦羅、小蒜千層餅、香椿煎雞蛋吃了。”

  采桑便咽了口口水。

  天眼通少女沒吃過文臻做的菜,并沒什麼反應,這是個木讷少言的女子,起了個有點冷飕飕的名字,叫做寒鴉。

  她忽然道:“前頭有隊伍來了。”

  文臻也聽見聲音了,人數還不少,她命采桑把車子趕到一邊,提前避讓。

  那隊人近前了,中間一頂青布小轎,四面都是一些衣着普通的平民,個個面色難看,默不作聲走着。

  小轎顫動劇烈,像是裡頭的人在掙紮。

  采桑下意識看文臻,文臻含笑的眼神,從轎子上滑了過去。

  無動于衷。

  采桑一勾頭,不敢多話。

  她是上過金殿的丫鬟,不能一驚一乍。

  寒鴉也不說話,那隊人走過的時候,看了這邊車馬一眼,也就走了過去。

  等人走過去了,寒鴉才道:“轎子中一男一女。都很年輕。”

  “哦?”

  “打扮得倒比外頭這些人精緻,隻是綁着呢。”

  “哦。我們走吧。”

  “是。”

  馬車辘辘開動,和轎子逆行,忽然轎子一陣猛烈晃動,随即沖出來兩條人影。

  人群驚呼,立即便有人上前去拉,那兩人跌跌撞撞,躲避着人群,往旁邊的田地裡沖,那邊是一個下坡,很快便響起一聲女子驚叫,似乎滾下去了,再然後是男子的大叫,似乎也步了後塵。

  立即便有人驚叫:“不好了!送給刺史大人的人跑了!”

  文臻:“???”

  那邊出事的時候,她的馬車原本停也沒停,文臻是個沒什麼好奇心的人,好奇心害死貓的道理她比誰都懂,然而此刻終究不得不停,不管是巧合還是做戲,都到面前了,實在沒有不看一眼的道理。

  這夜晚坡下黑沉沉的,這些人也沒帶火把,人們叫嚷一陣,各自下去尋,尋了一陣沒尋着,隻好爬上來怏怏離開,說要回村子帶人帶火把再來搜。

  路上漸漸恢複安靜,文臻靜坐着,吹了聲口哨。

  一條人影無聲無息忽然出現在她的車廂裡。

  是個小圓臉的少女,會隐身的那個,叫冷莺,低低和她道:“女子跌到底下一個池塘裡去了,男子的腿好像跌斷了,在努力地救她,但眼看就要淹死了。”

  “兩人說什麼了?”

  “女子讓男子不用救她,反正回去也一樣會被送走,男子說反正他也受了莫大羞辱,若不能救人那就一起死也無妨。”

  文臻沉吟了一下,揮揮手。

  冷莺會意,隐身不見。寒鴉則和采桑下了路邊的坡,不多時将兩個人背了上來。

  文臻好奇地打量着,想看看,到底誰是“刺史大人的人。”

  前任刺史已經離任一個月,這豔福不淺的刺史大人,八成是指自己呐。

  女子還是少女,衣裳雖新,卻是村姑打扮,臉算得上好看。縮在采桑背上瑟瑟發抖。

  文臻啧啧一聲。

  男子卻已經痛暈了,渾身水濕地趴在車裡,寒鴉将他翻過身,文臻一怔。

  采桑發出一聲驚呼,捂住了嘴。

  冷莺驚得現了身。

  連寒鴉都皺了眉。

  文臻盯住了那張臉,且不說什麼容華如雪郎豔獨絕,也不說什麼霞映澄塘月射寒江,這張臉尋常人乍一看自然是極美,但讓所有人驚訝的是,這張臉,一眼之下,極像燕綏!

  不過仔細看是不像的,這人比燕綏還要小上幾歲,五官整體還要柔和一些,膚色比燕綏蒼白,發色卻比燕綏要淡一些,雙唇也是淡淡的,似乎先天不足。唯有眉間一顆紅痣,鮮紅欲滴。這便使他淡了燕綏的那種昳麗又缥缈的氣質,多出幾分柔弱來。

  馬車内流動着古怪的氣氛,侍女們都看着文臻。

  那少年便是在這古怪的氣氛下,慢慢睜開了眼睛,一眼看見正對他笑的文臻,眼神飄了飄,便也現出一個淺淺的笑容來。

  說來奇怪,他一笑,所有侍女便都松一口氣。

  因為這一笑,就完全不像燕綏了。

  殿下不會笑得這麼純淨,也不會這般純淨中微帶木讷。

  文臻也對他扯開笑容,然後一擡腿。

  砰一聲,她将這少年踢出了車門!

  一聲悶響後,一聲慘呼,馬車裡衆女目瞪口呆。

  文臻掠掠鬓發,依舊在笑。

  不管是什麼原因,她都不想看見一個燕綏的仿制品。

  這是對燕綏的侮辱,也是對她的侮辱。

  她踏入這湖州的土地,就已經做好了迎接一切暴風驟雨陰謀詭計的準備,但這不代表,什麼惡心的伎倆她都會陪着玩。

  “走吧。”

  沒有人敢說話,馬車繼續前行,甚至沒有人敢回頭看那在地上輾轉慘呼的少年一眼。

  馬車上被救的少女已經被吓得縮到了角落,文臻和顔悅色問了幾句,便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這少女是前頭她要投宿的村子的人,因為這一季的春賦就要開始,村子裡交不上糧,就選出了她,想把她送給管賦稅征收的葉縣縣丞,來換得減免和緩征。

  至于那個少年,算半個村裡的人,三年前就來了村裡,說是遊學至此,開了家私塾,平常教童子們讀讀啟蒙之學。

  也不知怎的,前幾日負責收稅賦的鄉佐來了村子一趟,看見了這位教書先生,之後村裡聯系鄉佐表達了想送人的願望的時候,鄉佐便指名把這個教書先生也給送過去,大家正震驚縣丞大人男女通吃的時候,鄉佐卻道這美少年是送給即将赴任的女刺史大人。

  今晚便是将人一并先送到縣丞府邸,然後再把教書先生送去湖州。

  文臻一邊聽一邊磕着瓜子,就當聽說書一樣。

  春賦是個什麼玩意兒?

  秋收後收稅是千百年來的規矩,便是一年兩收也是夏季和秋季,這剛經過一個萬物不生的冬天,春天還沒播種的時節收稅是要鬧哪樣?

  湖州的官府收稅如此勤勉,為何交上去的賦稅如此平平?

  還有,她人還沒到,就如此貼心地給她操辦後宮,營造荒淫形象,是生怕湖州百姓太喜歡她嗎?

  眼看到了村口,文臻讓那被救的少女先下車,自己悄悄回家。至于之後她是躲藏着還是舉家逃走,她現在不想多管。

  而她自己則如普通路人一般,進村求投宿。

  然而走了幾家,都吃了閉門羹,湖州的民風似乎并不如何熱情淳樸,采桑去敲門的時候,大多人都木然拒絕了借宿的要求,有個年輕邋遢漢子開門後,倒是和采桑多聊了幾句,但不一會兒采桑就紅着臉落荒而逃,那漢子還倚着牆流裡流氣地道:“妹子來呀,哥哥保證好生招呼你們——”

  采桑回頭狠狠地呸了一聲。

  連續敲了幾家之後,文臻攔住了采桑,低聲囑咐了冷莺幾句,冷莺領命而去,過了一會回來,給文臻指出了村西頭一家稍微有點偏的院子,文臻便帶人去敲門。

  敲了好一會兒,裡頭才氣勢洶洶響起一聲:“誰啊!”

  是個粗嘎的中年婦人嗓音,文臻不說話,隻敲門,裡頭踢踢踏踏聲音響起,伴随着那婦人的滿是鄉村俚語的咕哝:“哪個殺千刀又管不住自己褲裆大半夜也來挺屍……”嘩啦一下打開門,一眼看見文臻,呆了一呆,随即猛地将門一關。

  但她沒關成,文臻的靴子早就伸了進來,輕輕巧巧别開門,手掌托到她面前:“大娘,借個地方睡一晚,這串錢就歸你。”

  那婦人手指靈活地一抓,已經将錢抓進了自己袖子裡,一轉身十分痛快地向裡走,還不忘粗聲粗氣吩咐:“把門栓上!栓兩道!大丫,去給牆頭插個旗。”

  一個補丁比衣服大的黑臉丫頭蹬蹬蹬地跑來,拿了把紙做的破旗子往矮矮的牆頭上一插。

  自認為上過金殿拉過太子下馬的金牌侍女采桑,頓時很有警覺性地盯過去,大有要把旗子拔了的意思,卻被文臻按住了手。

  她的目光在院子的闆車上掠過,那車上堆了好幾袋糧食。

  她們的腳步聲驚動了人,一個小小的黑影從闆車後蹿出來,飛快地往屋子裡跑,一邊跑一邊往嘴裡塞着什麼,那婦人上前幾步,逮着那小人影就是啪啪啪幾下:“小兔崽子,又偷吃糧食!明兒鄉佐要來上秤的!少了一兩看我不揍死你!”

  那孩子也不過三四歲,屁股上啪啪響也一聲不吭,急若星火地把什麼往嘴裡塞,側過來的髒兮兮的小臉松鼠一樣鼓鼓的。

  婦人罵了幾句,惡狠狠将他往屋子裡一搡。文臻跟着進了門,一屋子大大小小的孩子正在吃飯,文臻看見破桌上隻有鹹菜和黑豆粥。粥稀得能照見人影。一群小崽子還在搶,當頭最大的那個一巴掌就把搶得最兇的那個腦袋按在了桌子上。

  文臻看一眼那幾袋鼓鼓的糧食,再看一眼屋子裡可以排成長長梯形的一排蘿蔔頭。

  最大的十五六歲,最小的不過兩三歲。而那婦人看着年紀不小,粗糙的肌膚上生着連綿斑駁的斑點,兩鬓的發星星點點已經微白,但文臻猜她應該也就是三十多歲。

  她也不多看文臻等人,似乎繁重的生活壓力和勞作已經讓她失去了對這世間一切的探究興趣,叉着腰站在屋子當中,指揮大丫去打掃柴房,指揮三丫去收拾碗筷,四丫帶弟弟妹妹們去睡覺……粗聲大氣安排完自家雞飛狗跳的戰場,才對柴房一指,道:“沒東西給你們吃,也沒房間,柴房裡湊合一晚,明兒趕早走!”

  黑皮膚矮墩墩的大丫站起來,一腳踢翻凳子,扛着個掃帚去柴房了。

  “多謝大娘,不勞大娘費心。”文臻笑眯眯在一個三條腿的破闆凳上坐下來,采桑十分有眼力見地取下包袱,拿出零食和幹糧。

  将那些紙袋在手中晃了晃,文臻笑道:“一刻鐘内,我要知道這村子裡的一切。”

  當紙袋被慢慢打開的時候,從大娘到所有小崽子,都發出了巨大的吸溜口水的聲音。

  文臻美食的魅力,便是王侯公卿也不能抗拒,何況這些貧苦村民?

  半刻鐘後,文臻身邊團團坐滿了一地的小崽子。

  一刻鐘後,大娘嘴角簌簌落着千層餅的碎屑,揮舞着大掃帚,将所有試圖搶零食幹糧的兒女們都趕進了裡間。回頭将掃帚往地上一墩,叉腰大罵文臻:“夭壽咧!這麼好吃的東西也敢拿出來,要是給這群小兔崽子吃滑了嘴,以後再不肯吃黍米和黑豆怎麼辦!”

  又罵:“你這小娘子眼珠子亂轉,一瞧便不是好東西,存心來害我不得日子過,柴房也不配睡!滾滾滾!趕緊給我滾!”

  文臻:“……”

  廚神美食,于自家轄下,首次铩羽……

  最終文臻留下了肉食,找出了幾個喂馬的豆餅,并建議大娘可以将肉食再次煮過以降低美味,大娘才收了怒氣,一邊命女兒們繼續幹活,一邊坐下縫補衣裳,和文臻聊了幾句。

  文臻便說到孩子們生吃糧食的事,責怪何必這麼苛待孩子,明明院子裡糧食成堆。

  “成堆?堆成山那也是别人的!”

  “是要交租?”

  “反正吃不進自己肚子裡!”

  “如今剛初春,這交的是什麼田賦?”

  “一年三賦,春夏秋。丁女二十畝,每畝八升。今年還漲了一升,都在這呢。”

  文臻默默算了算,倒吸了口涼氣。

  湖州三郡十一縣,如果都按這個數額一年三收的話,那麼交上去的賦稅最起碼該加一倍!

  是不是隻有葉縣盤剝如此之重,然後恰巧給自己遇上了?

  如果不是巧合,今年的春賦比往年更重,那麼等她來了收夏季賦稅的時候,老百姓還能交得出來嗎?承擔了這麼多年的重稅,百姓的極限,會不會就在下一個秋天?

  “一年三賦,聞所未聞,不過如果别的賦稅,以及口賦徭役丁錢能夠減免那也是好的……”

  “呸!春秋大夢還沒醒是吧?”

  婦人嘴裡各種數字滾滾流過,文臻越聽心越涼,這稅繁重程度和花樣之多,和當初長川易家也差不離,問題是湖州不是世家轄地,盤剝至此,為了什麼?

  這些錢和糧流到了哪裡?

  是怎麼流出去的?以及到底有多少人參與?

  朝廷每三年也會派遣觀風使巡察天下,為什麼從來沒有人将湖州的情形回報?

  事情其實很簡單,但是想要捅開,後果可能很炸裂。

  湖州的刺史二十年間換過五任,其中有三任做得很長,有兩任做得極短,都是上任不久後暴斃。

  她低頭沉思,沒注意到婦人忽然擡頭詭秘地看了她一眼,等她再擡頭,婦人又恢複了一臉的煩躁。

  “除了田租,可還交絲綿麻?”文臻看那婦人艱難地用頂針縫着粗麻布,便問了一句。

  “自然要交。但我們這種桑蠶的少,是要拿錢去買。天殺的那個價!直接交錢還不成!”

  文臻聽着不對,再要問婦人卻不理她了,一擺手道:“莫要吵我做活,浪費我燈油!”

  文臻隻好去柴房睡了。堂屋裡那一點指頭大的燈火沒亮多久就吹熄了,但婦人也沒睡,挪到院子裡就着月光繼續做活,也不管這初春的夜裡寒氣逼人。

  婦人做活時,牆頭細細碎碎的總有動靜,啪嗒一聲,砸進來一塊牆磚,婦人停了針線,手一揮,她那黑皮膚的大丫頭擱了掃帚,一膀子把牆磚又砸了回去,砰一聲隐約有人哎喲一聲,婦人罵:“插了旗都不曉得消停!”

  黑暗的柴房裡,采桑将自己的衣裳在柴草上鋪了一層又一層,生怕文臻睡得不舒服,忍不住悄聲問:“小姐,我聽見您吩咐冷莺去尋寡婦帶兒女的家庭,為什麼啊?”

  “一來女人當家,适合咱們;二來,這世道,這貧窮鄉村,一個寡婦能帶着衆多孩兒活得好好的,必然有常人不能及之處,那麼總比尋常村夫值得拉關系。”

  “那旗子又是什麼意思?不會是出賣咱們的暗号吧?”

  “你見過當着人面打的暗号嗎?這就要說到為什麼寡婦能帶着衆多孩兒還能活得好好的問題了。”

  “為什麼?”

  文臻沒有回答,心中歎息一聲,摸摸她的頭,“睡吧。”

  采桑聽話地俯伏在她腳頭,沒有再說話。

  月光淺淡地轉過窗棂。

  院子裡響起婦人大聲的吐痰聲。

  一個寡婦,能在這世道養活一大群子女,能靠什麼呢?

  自然隻能靠自己的身子。

  插個旗子,便如那戒指的最初的含義一般,不過是告誡那些村野相好,今夜有事,切莫來擾罷了。

  那院子裡的幾袋糧食,袋子顔色都不一,想必也是相好們幫她湊齊的吧。

  這塵世掙紮不易,無分高尚與卑陋。

  婦人回屋睡覺了,文臻正要睡,忽然坐起身,聽見了輕微的開門聲,她對外一看,是婦人的大女兒,黑皮膚大丫,輕手輕腳出門去。

  過了一會,她回來了,背着一個人,神色惶急。

  月光下那人偏着頭,額上滿是冷汗,文臻乍一見那張臉便禁不住心中一跳——實在是像燕綏。

  她一看這張臉就别扭。

  大丫将那少年背到屋檐下,拿了闆子給他夾住斷了的腿,看那神情兩人很是熟悉。

  兩人一邊裹傷一邊低低說話,大丫指了指柴房,大概是告訴了那少年來了什麼樣的客人,那少年問了幾句,忽然怔了怔,随即大丫也問了幾句,漸漸明白了什麼,忽然一轉身,從窗台下拿了一把柴刀,就要往柴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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