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女生 都市言情 山河盛宴

第三卷 第兩百四十五章 殿下的清算(第三卷完)

山河盛宴 天下歸元 10636 2025-02-06 10:25

  燕綏是在當夜醒來的,比所有人預期的早了一天。

  他睜開眼睛的時候,眼前晃動着一張堪稱美貌的臉,唯一有點破壞那美貌的,是那臉上嘴角的淤青和愁眉苦臉的表情。

  愁眉苦臉的美人看見他醒了,猛地跳起來,一邊對外面大喊:“醒了!”一邊殷勤地去端茶,隻是端茶的手勢很不熟練,茶杯茶盞在茶托上晃晃蕩蕩,讓人很擔心那茶杯遲早砸在她腳上或者燕綏頭上。

  燕綏眼神有一瞬間迷茫,随即便迅速清醒,坐起身來。中文等人立即帶人魚貫而出,低眉順眼地擠掉了還沒把茶端過來的西番王女。

  燕綏目光在人群中溜一圈,又看了室内一眼,稍稍沉默。

  所有人膽戰心驚。

  片刻後,燕綏道:“藥給我吃了?”

  他臉上看不出喜怒,中文顫抖着點頭。

  “西番王女?”

  西番王女喜滋滋正要接話,中文急忙道:“是。”順便屁股一歪,不動聲色将她擠得再後退一步。

  非為争寵也,實為救你小命也。

  “銅鏡換了……房間被人破壞過?”

  中文汗下如雨。

  明明房間裡的東西全部換過一模一樣的,連每件家具擺放的位置都精心用尺子量過,殿下為什麼還是一睜眼就看出來了?

  燕綏低頭看了看自己的亵衣,他一醒來就覺得渾身難受,并不是因為房間的擺設不對,而是他的亵衣被剪去了很小的一角。

  中文等人注意力都放在了家具更換上,哪裡想得到文臻最狠的招在這裡。

  燕綏目光越過屋子内濟濟的人頭,落在院子裡,易秀鼎一身素衣,手捧青螭刀,面色如霜,立在院中。

  雪地上的她從頭到腳的白,不仔細看幾乎以為那是雪人。

  燕綏又稍稍沉默。

  “段夫人死了?”

  這回他的語氣低沉了些,語言護衛們連回答都不敢回答了,中文連退三步,頭垂得更低。

  燕綏又看了一眼,姚太尉立在門口,臉色很有些難看。

  段夫人忽然身死,易秀鼎捧着青螭刀,稱已遵文别駕之囑,殺了圖謀不軌的段夫人,向朝廷投誠。

  文臻又忽然瘋癫,大鬧一場後跑掉了,易人離厲笑等人已經追去,姚太尉感覺大事不好。

  燕綏道:“老姚逼的?”

  衆人心中砰地一跳。

  姚太尉退後一步,臉色煞白。

  宜王殿下醒來後,不怒不驚,不疑不問,隻說了簡短的幾句話,卻每句話都讓人驚心動魄,恨不得拔腿就逃。

  他一雙眼睛,看透這世間,說與不說,都在他眼底。

  姚太尉本來還想委婉地将事情說明,眼下卻隻能暗暗叫苦。

  燕綏說完一眼看明的近況,并沒有對于朝廷決議陛下意旨表現出任何的憤怒,他隻是稍稍沉默了一會,所有人卻心髒抽緊,恐懼得冷汗橫流。

  仿佛一個世紀之後,燕綏終才問了衆人最害怕的那個問題。

  “文臻呢?”

  一陣沉默。

  連原本上來想伺候他穿衣的護衛們都不敢上前,跪了一地。

  令人窒息的沉默。

  燕綏:“嗯?”

  衆人額頭浸出汗來,隻有被擠到人群最後的西番王女,踮着腳蹦來蹦去,雙手拿着一段輕紗,在頭上拼命揮舞。

  燕綏一擡眼,就看見那是一截撕裂的紗帳,原本應該在他頭頂上,現在那紗上用胭脂寫着觸目驚心的四個大字。

  “渣男,分手!”

  燕綏:“……”

  一覺醒來便被分手這種事,便是無所不能的宜王殿下,也感覺到了老天爺深深的惡意。

  西番王女終于獲得了燕綏的注意力,艱難地擠過人群,正想和燕綏談談自己的想法,就見燕綏頭一偏,道:“口臭。”

  西番王女:“……”

  燕綏不再說話,披衣起身,中文德語要上前伺候,燕綏淡淡道:“不敢當。”

  語言護衛們的手指像被電了一般彈起。

  “膽兒也肥了,心也大了,敢自作主張了。”燕綏一笑道,“我用不起這樣的護衛,也不敢用,諸位大人請回,宜王府從今以後,不敢再留大駕。”

  “殿下!”語言護衛們噗通跪了一地,喊得撕心裂肺。

  可燕綏已經自己穿好衣服,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中文絕望地看着燕綏背影,跟随在燕綏身邊多年,他深知燕綏的性子,他不和你強調犯錯會怎樣,因為犯錯基本就沒機會了。而且神态越清淡,越動怒。

  越求他結果越糟。

  語言護衛們怏怏地趴在地上,大眼瞪小眼看了一陣,日語道:“怎麼辦?”

  德語說:“我自殺謝罪!”

  “殿下隻會嫌你的血,弄髒了他門前的地。”

  中文道:“能怎麼辦?男主子為了女主子不要我們了,現在隻有去哭求女主子了。”

  英語:“為了解決很快就要到來的危機,我先前已經去哭求采雲了,請她務必給我們留下女主子的蹤迹,雖然我們怕觸怒女主子不敢追,但好歹我們能及時獻給殿下将功贖罪。”

  “啊,文大人去了哪裡?快說!”

  “采雲臨走前留了書說女主子去當山大王了,或許我們可以去當喽啰?”

  “……”

  “殿下總要追去的,到時候我們把他擄上山做壓寨相公,到時候殿下愉快,女大王也愉快,兩位龍心大悅,舊事一筆勾銷,一舉兩得,萬事勝意。”

  “……”

  燕綏走過院中時,易秀鼎雙手舉起青螭刀,向他深深拜下。

  “殿下。”她道,“夫人已死。青螭刀封刀獻出,易家至此,已經跪伏于殿下腳下。殿下滿意否?”

  原本應該微帶憤懑的話,她說出口卻語氣平平。

  所有的苦痛都裹了冰覆了雪,深深地壓在了昨夜黑暗的監牢裡。

  那張原本就顔色淺淡的臉,隻兩日夜便又瘦了一圈,透明的皮膚底,透出淡青藍色的筋脈來。

  燕綏看着那青螭刀,沒有接,半晌道:“怎麼回事?”

  易秀鼎略略沉默,道:“夫人自裁。臨終前給文臻下了藥。我不知道是什麼藥。夫人說,意難平,所以給兩位一點小小懲罰。”

  燕綏看着青螭刀:“我記得刀上似乎原本鑲嵌一顆琉璃珠?”

  “許是掉了。”

  燕綏沒有再問。

  “我赦你之罪。你願不願意幫助朝廷安定長川都由得你。但你永不可對文臻生歹意,永不可離開長川。”

  “謝殿下。”

  燕綏不再看她,往門外走去,易秀鼎忽然又道:“殿下明知我心中怨恨,為何還敢留我在易家?”

  “有何不敢?你易家坐擁大軍虎踞長川我也沒在意過。隻餘你一人還要小心戒備,用文臻的話來說,那叫内心虛弱。”燕綏并沒回頭,跨出門檻,“當然,最重要的,是文臻想你活。”

  她想你活,我便讓你活。

  哪怕因此可能埋下隐患。

  他跨出門去。

  易秀鼎立在雪中,看着他背影遠去。

  這一眼便是最後一眼,此生不能再有交集。

  他是天上人,于彼處浮雲迤逦,俪人成雙,不願垂顧人間。

  而她還要在這塵世,為那不得不背負的責任而掙紮。

  她靠在冰冷的院牆上,慢慢地嚼一根苦辛,枝頭厚雪,簌簌落滿肩頭。

  苦辛的滋味在唇舌間缭繞,眼前彌漫開晶瑩的雪霧,霧氣裡段夫人手拿書卷安靜地走過,易雲岑抱着他的套娃在她身邊挨挨蹭蹭,傳燈長老遞過來新得的藥,十八部族的漢子們赤着精壯的上身于雪中追逐獵物。

  易秀鼎的眼角,漸漸凝了一顆晶瑩的冰珠,她的發梢在風中飏起,那原本閃爍銀光的梢尖不知何時,已經和這冬日大雪同色。

  蒼天不佑,人間多苦。

  ……

  燕綏下一步去了監牢,因為忙碌,也因為對殿下醒來後的怒氣很是擔憂,沒人提起要放出祖少甯的事,當然他也沒醒。

  燕綏隔着栅欄,一眼看見了衣冠不整的祖少甯。也一眼在祖少甯不整的衣冠中,非常眼尖地發現了其中一根熟悉的布條。

  那是文臻的衣服。

  燕綏可能不記得自己昨天穿了什麼,但絕對記得文臻穿了什麼。

  燕綏盯着那根布條看了半天,他的眼眸比牢獄不見天日的陰影還黑還冷。

  祖少甯似乎終于感應到了危機的逼近,顫抖着睜開眼睛,一睜眼就看見面前的鐵栅欄發出瘆人的斷裂聲當頭倒了下來,他想要跑卻還沒有力氣,驚得發出一聲慘叫。

  一條人影沖入,撲在栅欄上拼命往後一拉,用盡全力和身體的力量,将那倒下的整面栅欄堪堪拉住,滿頭大汗大喊:“殿下息怒!不可殺統兵大将!”

  燕綏斜斜睨他一眼,來救人的姚太尉僵住,忽然感覺到凜冽的殺機。

  随即他聽見燕綏輕描淡寫地道:“中文,回頭記得給朝廷上折子,祖少甯因罪羁押,行事悖逆故遭天譴,被年久失修的牢房栅欄砸死,享年二十三。姚太尉英勇救人,亦不幸身故,請為太尉遺孀優加撫恤,并追封列侯,谥号……”他還認真地想了一下,“不悔前過曰戾,武戾吧。”

  姚太尉:“……”

  從古至今未有見當面定谥号者。

  還是個要人命的惡谥。

  古人為死者諱,天大的過錯也不過是個平谥,眼前這位,輕輕松松就給了戾這個字,而且姚太尉能深切地感覺到,這絕不是在開玩笑。也絕對能做到。

  他腦中轟一聲,眼前發黑。

  士大夫對于死後哀榮之看重,不下于對生前富貴,甚至更有過之,畢竟那關系着遺臭萬年還是百世流芳。姚太尉這樣位極人臣的人,甯可現在奪職下獄,也不能接受這個戾字。

  他的手幾乎立刻就軟了。

  栅欄轟然砸下去,還好經過這緩沖,祖少甯得以及時爬起退後幾步,逃過了死亡一砸。但是他很明白,逃過這一砸不代表沒事了,燕綏看他的眼神,就跟看個死人似的。

  祖少甯又是驚恐又是惶惑,怎麼也沒想到哪裡觸怒了這位煞神,姚太尉在他手下一句話都抵擋不住,自己又何以逃生?

  祖少甯是鎮守邊關的将領,離長川也比較遠,和周邊州縣官員以及林擎那一系關系都不大好,也就不大清楚文臻和燕綏的關系,但他也算聰明的,眼珠一陣亂轉,忽然福至心靈,大喊道:“殿下!殿下!我沒碰到文别駕!我隔着栅欄就被文别駕給打倒了!我的褲帶……我的褲帶就是被她割斷的……”

  他這麼一喊,燕綏的眼光就落在他某處,祖少甯臉色一白,趕緊一捂,生怕這位主兒得了提醒,明兒請他入宮做太監。

  祖少甯忐忑不安地看着燕綏,卻沒察覺自己這話其實并沒能讓人寬心多少,燕綏眼底的冷意不減,忽然衣袖一拂,祖少甯整個身子炮彈般倒射出去,轟然撞倒監牢牆壁,砸進了外頭的雪堆裡。

  燕綏還要上前一步,一陣腳步急響,林飛白沖了進來,怒道:“夠了!”

  他沖到燕綏面前,厲聲道:“擅殺朝廷帶兵統領,你解氣了,你想過我爹會遭遇什麼嗎?朝廷會怎麼猜疑他嗎!文臻可不僅僅是被這些人逼走的,你要撒氣,煩請先看看你自己!”

  “林侯。”燕綏冷淡地道,“你說的對。說話之前,最好先看看自己。”

  林飛白冷笑一聲:“我怎麼了?我欠你的了是吧?拿我作伐,拿我做幌子,拿我當猴耍,殿下智計無雙,手段百出,我等癡愚,自然由得殿下盤弄。不過得提醒殿下一句,我願不願意和你争,都不會影響德妃娘娘對你的态度;我喜不喜歡文大人,也都不會影響皇家對她的态度。殿下你既然不屑我等,那何不把眼光往上擡一擡?看看你真正要解決的人和事,也好給文大人一個現世安穩!”

  他一腔憤懑,再顧不得刺着誰,一口氣說了一大串,一回頭,就看見周沅芷站在監牢門口,靜靜地看着他。

  她眼底沒有憤怒沒有難堪也沒有傷心,甚至微帶笑意,似乎聽見林飛白親口承認喜歡文臻,是件愉悅的事。

  林飛白卻在這樣的目光下心虛,一腔怒火也瞬間消弭。有點讪讪地轉過頭去,聽得環佩叮當,周沅芷走過他身邊,林飛白在這一刻竟然在想,她走路的時候,裙角為什麼不動?

  周沅芷一直走到燕綏面前,福了福道:“殿下,文大人直接出了城。她的護衛已經去追她。厲大人打算替她向朝廷告病假。家父也有信來,稱林帥已經回大營。西番求和,長川事了,家父已經無需留在隋州等地監察,願前往長川,暫時觀風,稍後陪同太尉和祖統領送西番王女去天京。隻是此事還需要讨殿下鈞令。”

  林飛白聽着,哪怕此刻心情不豫,也不禁暗暗贊歎。

  這位周大小姐,當真世情通達,一句廢話都沒有,看出燕綏想要什麼,就幫他做什麼。算準了燕綏絕不會護送王女回長川,但陛下那裡不好交代,直接就把後續安排好了。有周謙在,監督着姚太尉和祖少甯,也就不怕回京後惹出事端。真是安排得妥妥帖帖。

  燕綏面無表情一點頭,林飛白那句話說出後,他表情沒什麼變化,四周空氣卻忽然繃緊,直到此刻,才稍稍緩解。

  周沅芷笑得溫婉:“隻是殿下,家父是文臣,我們護衛有限……”

  燕綏道:“林侯自然會親自護送他的救命恩人。”

  聽見前半句林飛白要抗議,後半句立刻閉嘴。

  周沅芷笑得滿意,輕輕松松地把林飛白拐走了。

  天光将暗的時候,被冷落了好半天的西番王女,喪喪地走出自己院子,喪喪地和自己連宜園門都進不去的侍女們道:“一天一瓶的玉髓膏看樣子是飛了。”

  侍女們心有餘悸:“王女,東堂這位殿下好看雖好看,脾氣卻是太差了,他那未婚妻更是潑婦一個,咱們上當了啊。”

  西番王女愁眉苦臉地道:“是啊,咱們現在反悔回西番還來得及麼?”

  兩個侍女對望一眼,心想大王如果知道你又回來了八成得瘋。

  兩人各自摸摸自己口袋裡剛剛收到的金珠玉镯,一個道:“殿下啊,回去做什麼呢,西番有東堂的珍珠芳草玉髓膏嗎?就連羊腿也沒這裡好吃啊。”

  另一個說:“殿下。玉髓膏又不是隻有這位皇子買得起,這東堂還有比他更有錢的人呢,别說一天一瓶玉髓膏,便是一天一百瓶也沒問題啊。”

  “啊,是誰?”

  “中原有句話,叫率土之濱莫非王土,隻有皇帝,才能想要什麼有什麼啊。殿下啊,東堂的皇帝好像也不很老,長相嘛,看這位皇子也知道不會醜,還地位更高,要麼你試試換一換?”

  “哎,”西番王女道,“也不是不行啊……”

  牆頭上,剛剛完成賄賂任務的中文抹了把汗。

  這世上被老子塞女人的兒子千千萬,可幹得出把女人塞回去給老子這種事的奇葩,古往今來,大概就殿下一個……

  為陛下念阿彌陀佛。

  ……

  永裕十七年長川的雪,從年前落至年後,那些紛落的碎絮,被天公慈憫地灑下,掩了這夜來嚎哭,掩了這血迹零落,掩了那爾虞我詐,掩了那紅塵裡來來去去的恩和是是非非的怨。

  雪下這一片遼闊土地上曾經的鐘鳴鼎食,旌旗連綿,高牆銅瓦,人丁簇簇,都被那一場凜冽的北風卷去,白茫茫一片真幹淨。

  那一片皚皚白雪上,有數行的秀氣的腳印,遠遠向山那頭不斷迤逦。

  也有武者輕巧的足印,似迎風飛舞的梅花,淺淺地印在雪上。

  還有深深的,踏入雪中的馬蹄印,每一落足都飛濺碎雪,一路留下深深的印迹,向着同一方向奔去。

  (第三卷完)

目錄
設置
手機
書架
書頁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