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裝打扮的唐慕之,見他一眼認出自己,眼神微微一喜,但再看見燕綏毫無波動的眼眸後,最終還是慢慢垂下眼眸。
燕綏倒沒想到會在這裡看見她,在長川,她被文臻狠狠教訓了一頓,之後随着唐羨之離開長川,按說應該回了唐家。畢竟再執着的追逐,面對心上人的冷漠和心上人的心上人的壓制,也經不住那日日的傷。
燕綏隻看了她一眼,便轉開目光,唐慕之眼睛盯着地面,道:“殿下,為何那般放過靜海總督?為何又攔阻我出手?”
“我的事,與你何幹?你若足夠聰明,便趁早走開些。”
“殿下,靜海總督不是尋常女子,這裡是她的地盤,你孤身來殺她,本來就很冒險,你還要給她機會……殿下便是天縱之才,也難擋小人暗箭。您不該如此自負……殿下。”唐慕之終于擡頭,直視他眼眸,“讓我幫您!”
燕綏眼神從她面上飄過去,像落花被風攜着過了水面,飒飒灑灑,不留痕迹與香氣。
“唐慕之,你今日瞧來很濫好心,很瑣碎,很羅唣,這可不像你。你無端示好,是想要和我換取什麼?瞧你一身風塵,好像趕了很久的路。你衣袖下有傷痕,中間闊邊緣窄,應該出于某種很少見的闊劍,據我所知,你們唐家好像用過這種闊劍。”
唐慕之霍然色變,緊緊拉住了自己袖子。
袖子很長,露出的傷痕其實隻有一點,可是那人散漫底鋒銳無倫,這世事在他面前排不開雲霧。
“這傷痕不止一個,草叢般緊密排列,是一瞬間受的傷。以你的武功,沒道理給同一個人同時傷及這麼多處,那就應該是使同樣劍法的不同的人,給你留下的傷痕。你們唐家小樓幾大防禦陣之一的天羅陣,好像用的就是這種闊劍?你這是,闖陣沖門出小樓了?”
唐慕之退後一步,看她一瞬間的表情,似乎想轉身就逃,但燕綏一眼見天地的可怕推斷能力,忽然又讓她燃起希望,後撤的腳跟一轉,轉為向前一沖,然而就在将沖未沖之前,燕綏點出一根手指,生生隔空将她點在原處。
“停,不要哀求,不要訴苦,不要和我說你的難處。你和唐家是否決裂,是否闖陣出唐家,我一點興趣都沒有。”燕綏看一眼将要燃盡的香頭,“讓開,别攔着路,也不許多事,我就給你活着回東堂的機會。”
唐慕之給這虛空一指點着,一步也不敢前進,立在原地,退後一步,又一步,忽然道:“殿下,家裡準備給我找一門親事。”
燕綏沒有表情。
“殿下就不問問,家裡屬意的我的夫婿人選是誰嗎?”
“總不會是我?”
“為什麼不能是您?”
“能。但是不可能。你們唐家但凡有一點自知之明,就不該把主意打到我頭上。”燕綏眼尾弧度微微飄展,因此稍稍斜眼看人的時候極漂亮,湛然的眼眸自眼尾處孤光收束,星河流轉,美至令人心口一窒。
但配着他的語氣和言語,窒息感就變成了插刀感。
唐慕之這些年被插刀插出了免疫力,聽而不聞地道:“我父親已經向陛下上了折子,請求和殿下聯姻。”
燕綏意味不明地笑一聲。
“但是,唐家還是了解殿下的,我父親和我說,如果殿下堅決拒絕這門親事,也要把我盡快嫁出去。大抵是我這兩年做的所有事,都讓家族不滿,他們要我修心養性,說我不适合再效力唐家,這備選的親事,是湖州别駕的兒子,據說年輕有為,才貌雙全。”
“恭喜。”
唐慕之慘然一笑。
“就知道你會這麼說。”
“難不成你還想和我要賀禮?”
“殿下,我……我今天來,本來想為你殺了南齊總督,再和你談。但你不讓我殺,那麼我隻能……求你。”
“求我什麼?娶你為妻?唐慕之,真不知道是什麼樣的自信,給了你說這話的勇氣?”
“殿下,我不想嫁别人!”
“與我何幹?”
“殿下,那位湖州别駕的公子,傳說中很有些問題……”
“與我何幹?”
“殿下,娶我意味着什麼你該知道!你現今還陷身于通敵賣國的嫌疑中,陛下雖然愛重你也抵不過滿朝攻讦壓力,更不要說在這樣的指控之下陛下是否心意不變都難說。但是現今唐家主動願意将我嫁給你,滿朝文武和陛下為國家安定計,都樂見其成,自然也會放過之前對你的彈劾。可你如果拒絕,你如果因此激怒唐家引起某些事端,你該知道你會面對什麼!是更加劇烈的攻擊,是天下的失望責問,和帝王的不滿猜疑!”
“與你何幹?”
唐慕之絕望地閉了閉眼睛。
他從來都這樣,從來都這樣。
萬事于他似空無。
真要空無也罷了,人人都得不着,也叫公平。
卻又為何願意為一人白眼對天下?
不甘心。
“殿下!我派人打聽過了,隻要你娶了我,文臻就可為你的側妃,你就能娶到她了!”
“娶不娶你,都不會影響文臻為我妻。你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唐六。”
“不,不是這樣的。陛下和娘娘,都不會同意文臻為你妻,雖然我不知道是為什麼,但是我知道就是這樣的!”
“我的婚事,要别人同意做甚?”
“殿下!文臻很可能稍後也會被派往湖州主持事務,如果我被迫嫁往湖州,你不怕我因恨報複她嗎!”
“你很久以前就因恨報複她了,可現在喪家之犬樣兒的是你。”
唐慕之一咬牙。
“……那我可以上書陛下,求為側妃,讓文臻做正妃!”
燕綏看了唐慕之一眼。
她變了。
這些話,狠戾冷酷的唐慕之,以前是死也不會說出來的。
這兩年,也不知道是不是挫折太多,狠戾之氣漸漸被消磨,這般委曲求全的建議,居然也能說出口了。
但還是那句話,與他何幹?
“唐六,我想你忘記了一件事。”
唐慕之擡頭看他,不知何時她眼底有淚,那般盈盈光輝,并不敢藏太多希冀。
“你忘了你對文臻下手多次,傷過她也傷過我,你忘記我這人的性子,隻講睚眦必報,不提憐香惜玉。你這樣孤身跑過來威逼利誘,倒提醒了我,既然不娶你會招來那許多麻煩,那麼,殺了你不就成了?”
他最後一句的“殺”字剛剛出口,唐慕之轉身就跑。
一邊跑一邊拼命吹哨,同時街角閃出數名護衛,拼命沖向燕綏。
她發揮出有生以來最強的功力,轉眼已經跑出裡許,卻猶自不甘,一邊跑一邊憤聲大喊:“殿下你沒有心,你沒有心!”
燕綏招招手,示意自己的護衛處理,低頭看一眼香,早已燃完了。
倒便宜太史闌多逃得一刻。
他轉身走開去。
算唐慕之跑得快,他現在沒有時間去追殺她,他還要去追太史闌。
在和唐慕之背道而馳的風中,他忽然笑了笑。
道:“不,我有心。隻是我的心啊,從來隻給了她。”
……
在下廚之前,文臻将整個千秋谷都查看了一遍。
首先下令拆掉幫衆和熊軍之間人為設立的圍牆,擴大校場,安排菜地,增加廁所。
鳳翩翩建議要将兩邊宿舍連起來,打散幫衆和熊軍混合居住,文臻卻又否了。
過猶不及。熊軍和共濟盟芥蒂剛去,彼此氣氛還有點尴尬,這時候硬塞在一起,反而容易出矛盾。
但是共濟盟和熊軍的高層卻安排住在一起,幫衆可以給他們時間慢慢融合,高層卻必須先摒棄一切成見盡快融合。
千秋谷的防禦工程也一直在做,但因為一系列紛争事端,進展緩慢,文臻查看了進程後,将敷衍塞責的人直接撤了,依衆人推舉重新選人負責。圖紙全部拆散分開,交由鳳翩翩統一管理,所有的施工流程都拆成流水線作業,每個施工者都隻會自己那一道機械動作,不明白全部原理。
這一手流水線作業,有效率且保密,在東堂還是很新鮮的理念,跟在文臻身後視察的高層們,一看便明白這其中的妙處,看文臻的眼神更多幾分尊敬。
文臻也給手下們介紹了妙銀等人的來曆,衆人聽說滿花寨子,都微微變色,不明白大當家怎麼來了一趟留山,就把留山傳說中全是蠱女令人聞風色變的滿花寨子給拿下了,雖然文臻雲淡風輕地說隻是朋友,但是和滿花寨子交朋友?這豈不是以後誰要不聽話,滿花寨子的蠱就會招呼過來?
鳳翩翩看着衆人越發老實的神情,對文臻的佩服之意又多了一層,滿花寨子的存在,明明就是威脅和監督,但大當家這個态度,可比直接拿蠱術來控制大家高明多了。
看過基礎設施,文臻又要去看幫衆們的宿舍,這回衆人死命攔着。
“大當家,這地兒腌臜,你可不能去!”
“腌臜嗎?我以前也住過宿舍,也挺腌臜的,我瞧瞧比我怎樣。”文臻笑眯眯好說話模樣,擡腿就走。
衆人聽着,微微放心,看實在也攔不下,也就隻好跟着。
鳳翩翩沒想到文臻連男人群居屋舍都要去,她都沒親自查看過,畢竟男女有别,但經過今日一劫,她心态變了許多,有心和文臻學習,也便跟着。
幫衆居住的地方,選擇通風開闊地,專門圈了一大片區域,一間間屋子排開,一個壇主走上來,向文臻介紹:“大當家,這最前面一個院子,是五壇壇主的院子,再後面一排,是百夫們的屋子,一人一間,再後面,是隊目的屋子,兩人一間,再後面是普通幫衆,再後面……”
那壇主忽然卡了殼,文臻看着那些帳篷,道:“這又是誰住的?”
無人答話,鳳翩翩神情驚愕。
文臻:“地位最低的普通幫衆?”
一片安靜。
文臻笑了笑,又回頭,走到最前面五壇壇主小院,看了一下,整潔幹淨,并不腌臜。
然後去百夫的房間看看,差了一點,但也不算髒。
再去隊目房間,更髒了一點,但是還能下腳。
最後去普通幫衆的房間,文臻一進門,就險些被一地亂扔的襪子亵衣絆了一腳。
地上滿是污迹,牆上生着青苔,吃剩的食物胡亂地堆在桌子上,翻倒的杯子還在滴滴答答,床上分不清被褥顔色,臭襪子成堆散發着經年汗液積累發酵後的恐怖氣味。
堪比現代那一世體育系男生宿舍。
屋内黑暗,隐約有怪聲,文臻好一會兒才看清楚,還有人打着赤膊,裹着髒兮兮的被褥酣然高卧,鼾聲震天。
躲在暗處的英文還在奮筆疾書。
“文大人入男子群居私室,見私物裸男無數。”
文臻臉色很難看。
屋内,鳳翩翩臉色不知是怒的還是羞的,漲得通紅。
她覺得今天挨的耳光實在太多了。
其餘人都低頭,不敢看文臻表情。
文臻其實倒不是多生氣,但是這氣味……她覺得自己體内的嘔吐之力又要控制不住了。
腰後忽然傳來一股熱流,撫平了那股翻騰的氣息,文臻轉頭,正看見林飛白一根手指悄悄抵在她腰後。
文臻怔了怔。
他是怎麼知道自己臉色不好不是因為生氣,而是因為不舒服。
随即她狀似無意向前走了一步,讓開了林飛白的手指。
林飛白沒有跟上去,垂頭注視自己的手指,好像那裡忽然長出花來一樣。
鳳翩翩怔了半晌,便要過去将還在打呼的幫衆叫醒,文臻伸手一攔,輕輕“噓”了一聲,示意衆人退出。
衆人隻得随着她悄悄退出。
鼾聲還在傳來。
文臻一直退到外頭空曠處,深呼吸一口氣,臉色才好了點。
然後她道:“此時還在睡,想必是巡邏辛苦,各位昨夜安睡,都賴幫衆巡邏之功,此刻何必叫醒一個累極的人?”
高層們臉色尴尬,跟來的其餘幫衆卻露出感激之色。
文臻又轉回壇主小院看了一遍,啧啧贊歎:“看,我們共濟盟,果然是地位越高,素質越高,壇主的院子,果然是最幹淨的。”
這話一出,那幾個壇主面如豬肝。
“隻是我有件事要請教。”文臻笑眯眯地問:“你們是怎麼做到地位越高屋子越幹淨的?這世上怎麼就有那麼巧的事呢?”
衆人:“……”
“是因為,隊目以上,都有普通幫衆幫忙清理屋子吧?”
衆人:“……”
大佬,您既然都知道,能别再用這種好奇語氣詢問嗎?
比罵人還打臉啊。
“我剛才轉了一圈,已經看過來了,一個普通幫衆,要操練,要巡邏,要修葺房屋,要建設工程,還要夥房幫忙,一天從早到晚,都忙個不休,然後還要給壇主百夫隊目打掃房間,嗯?”
“而咱們的壇主百夫隊目,你們也挺辛苦,你們要監督操練,要安排巡邏,要查看修葺進度,要核對工程細節,要吃夥房,你們一天天的也很忙,以至于忙得房間要人幫忙打掃,幫規到現在都沒修改,各項該你們負責的條例管理也沒見有什麼效果,你們真的好忙啊。”
“你們既然這麼忙,想必也沒什麼睡覺的時間,想必這整潔幹淨寬敞的屋子也沒什麼機會去住,那就都拆了吧。”
她一直言語帶笑,以至于說到拆了吧的時候還是笑着的,衆人面對這急轉直下,猝不及防,都傻在那裡。
文臻微笑看着他們。
共濟盟因為當初蕭離風身體和心态的原因,管理不行,問題很多,她可沒時間慢慢解決。
衆人傻在那裡,鳳翩翩已經反應過來,厲喝道:“拆了!”
她身後一群人立即上去,開始拆壇主的小院。
鳳翩翩又道:“把那些帳篷也給我拆了,以後再不許有人住帳篷!”
“哎,不用不用。”文臻伸手一攔,“帳篷不拆,以後萬一哪位高層再搞特殊待遇,或者敷衍塞責,或者行事無矩呢,總是要有地方住的嘛。”
衆頭目:“……”
乒乓乓乓聲裡,文臻的聲音依舊清晰:“拆掉所有的小院,所有隊目以上的頭領,根據各自所轄打散入幫衆中,同吃同住。屋舍不夠,全部改住高低床上下鋪,回頭我畫圖紙給你們,一舍八人。”
“住在舍内的最高等級頭目為舍長。從明天開始,每日卯時正吹哨集合訓練,繞千秋谷跑兩圈後,回舍整理内務,再吃早餐。所謂内務,便是你們每人的日常生活事務。你們的被褥整理,房屋打掃,私人物品的清潔度等等。宿舍進行編号,每日按編号排列順序互相檢查,排列最後的,當日罰多跑步一圈,午飯不再供應。連續三日排列最後的,則罰穿女裝塗胭脂着繡花鞋繞千秋谷跑步三圈,并請專人畫像挂在谷口處。”
衆人:“……”
“從明天開始,所有頭目都必須和普通幫衆執行同樣的标準,包括飲食,巡邏,和訓練标準。撤去夥房裡的包廂和一切和幫衆區分開的待遇。稍後我會聯合各位制定全套的訓練生活标準。所有頭目必須各方面成績超出普通幫衆,不可出現德不配位現象。頭目所帶領隊伍連續三次考核靠後者,就地撤去職務。當初共濟盟的上天梯便很好,宜體現在日常的各個方面。所以原頭目被撤之後,其屬下有能力者可他人推薦或者自薦。”
“說完了懲罰,便說獎勵。連續優勝者,無需經過上天梯,也可以提拔。日常訓練優異者,對敵勇猛有功者,發現重大線索和敵人者,提供重要建議者,但凡對谷中一切事務存在良性推動者,都會視情給予擢升或者嘉獎。”
“但有一條,不許勾心鬥角,不許為名利暗中作祟。男兒當坦蕩,男兒當自強,不提倡任何舉報行為,不允許任何私下械鬥,有任何冤情不滿可直報鳳三當家處理……”
文臻袖手立在營地當中,幾乎毫不思索地命令一條條頒布下去,衆人一開始還詫異震驚着,緊跟着便隻能點頭了,有專門的書記官奮筆疾書,将條令一一記下。
林飛白出身軍中,聽着聽着,也微微點頭,文臻的很多做法,和他父親整兵方法近似,但顯得更加清晰和有秩序。有些做法,想必父帥知道了也會大加贊賞。
并且共濟盟出身江湖,匪氣重的地方往往散漫,文臻以軍中律令整頓,再以實際利益驅使,大刀闊斧,氣魄非凡。
隻是不知道她是如何懂這些的,明明沒有涉及過軍務。
這小小的腦袋裡,都藏了多少瑰寶?
一眼看日光下,文臻雙唇微微翹皮,顯然是說得口渴,他從懷中取出水囊遞過去,文臻也沒多想,她還在思索,随手接過來喝了一口。
英文躲在暗處唰唰寫:“文大人和林侯共用水囊。”